Thursday, March 24, 2011

俄罗斯投弃权票的背后

俄罗斯投弃权票的背后

张 昕
《东方早报》2011年3月24日


纵观近期利比亚局势激化以来俄罗斯政府的态度,其表现并非协调一致,甚至有些令人费解。一方面,今年中东局势突变以来,包括俄总统在内的几位高官已 经对包括埃及、利比亚在内若干中东北非政治强人的统治方式给予了直接批评。在联合国安理会关于禁飞区的投票之前,俄罗斯不惜放弃自己和利比亚几十亿美元的 军火合同,支持联合国早先对利比亚的武器禁运制裁。此后在卡扎菲军队开始逐渐占据上风、完全有可能重新控制局势的情况下,俄罗斯政府又宣布禁止卡扎菲及其 家人入境和在俄罗斯开展金融交易。
  但是3月17日在对设立禁飞区的1973号决议投票中,俄方又没有延续此前的态度,和中国、印度、德国还有巴西一起投了弃权票。在投票前后的官 方声明中,此前俄罗斯在类似场合——1998年前南战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此后对津巴布韦和缅甸的制裁决议上——一贯坚持的“尊重主权”、“非干 涉”原则都没有被提及。随着法英等国在利比亚军事行动的深入,更多看似矛盾的声音从俄罗斯传出。一边是普京将上述军事行动比作“十字军东征”,一边是梅德 韦杰夫否认两者之间的可比性,在谴责军事行动造成的平民伤亡和要求和平解决问题的同时强调俄罗斯支持1973号决议的基本精神。
  对于俄政府这样前后不尽一致的表现大概有三种解释。第一种解释认为前后矛盾的信号正反映了俄罗斯高层对外交基本走向的不同判断和认识。俄罗斯媒 体刚刚披露出在安理会决议投票前,俄总统梅德韦杰夫最初是希望投赞成票的,但是俄外交部坚决反对,最后作为妥协才选择了弃权。3月19日梅德韦杰夫在没有 公开给出解释的前提下突然撤换俄驻利比亚大使,以及事后梅德韦杰夫和普京两人对于欧美军事干预完全不同的解释都是上述基本分歧的体现。
  第二种解释是,这次俄罗斯的弃权票具有重要象征意义:对自己一贯坚持的“非干涉”原则的部分放弃是俄罗斯外交更加趋于实用主义和与欧美利益趋同 的表现。和此前在有关制裁津巴布韦和缅甸决议上动用否决权不同的是,这次俄罗斯在和自己直接利益不高度相关的问题上选择中立或者观望的态度,避免和任何一 方直接对抗,间接对欧美的立场表示支持。
  第三种解释则反对把弃权选择提高到俄罗斯与英法美利益趋同的高度,反对把这个选择解释为俄美关系“重启”的一部分。相反的,鉴于利比亚对于俄罗 斯的经济和地缘政治价值,这种解释认为,弃权的选择纯粹是实用主义或者“骑墙政策” 的表现。俄罗斯这样做既不构成对英法美军事行动的直接反对,也照顾到 未来利比亚局势的多种可能局面,以及阿拉伯联盟内部的不同声音,给自己留下了可进可退的余地。
  关于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和利比亚的双边关系,最近的重大转折点是2007年普京访问利比亚和2008年卡扎菲对俄罗斯的访问。两次访问之后,俄 罗斯在给予利比亚巨额债务减免的同时,获得了一系列铁路电站建设项目和军火合同。利比亚表达了大幅增加从俄罗斯进口军火的意向,卡扎菲还提出允许俄罗斯海 军在利比亚地中海港口班加西建海军基地的设想。俄罗斯希望利比亚能支持并加入自己设想的国际天然气卡特尔中去,还提出由俄罗斯国有天然气公司购买利比亚全 部出口能源的建议。
  自2007年以来的黎波里和莫斯科之间的互动正重复着俄罗斯最近十多年来和多个亚非拉能源大国(如委内瑞拉、玻利维亚、尼日利亚)之间的合作模 式:合作领域集中在能源、武器和交通三个领域;一般由俄罗斯提供债务减免或是信贷来换取合作开发能源、武器交易和军事合作。而卡扎菲所采取的策略和诸如阿 塞拜疆等国对待俄罗斯的态度也非常相似:不断扩展自己可能的合作对象,在美俄或者欧洲和俄罗斯之间不断摇摆,以谋取最大的利益。
  不管前面三种解释中哪一个最具说服力,一个确定的事实是:卡扎菲一直试图在国际力量之间寻找平衡,不断转换自己的立场,俄罗斯和美国法国一样对 卡扎菲的真实意图感到捉摸不透。卡扎菲的游移态度和俄罗斯对与利比亚合作的较低评价,至少是让俄罗斯内部出现不同声音、对外做出模糊决策的原因之一。

Wednesday, March 9, 2011

亚努科维奇这一年

亚努科维奇这一年

张 昕

《东方早报》201138

进入20113月意味着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已经上任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要全面评价一个政治人物肯定过于仓促,但是现实民主政治又无时不刻在逼迫这种及时的评估。

与前任尤先科最大的不同在于:亚努科维奇的政策更多实用主义的特征。对亚努科维奇而言,无论是经济、安全还是外交,乌克兰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在俄罗斯和欧洲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和自己的选举承诺基本吻合,亚努科维奇在这一年内在避免了前任政府一边倒的努力,而是以“多维外交”的方式,重新确定了乌克兰实质上的“不结盟”选择。乌克兰政府一边把曾是尤先科最重要目标的加入北约事宜搁置起来, 一边保持了和北约的联合军事演习,承诺愿意参与北约的导弹防御体系,也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武器级浓缩铀项目。同时,亚努科维奇把加入欧盟树立为乌克兰的战略目标,并已经开始和欧盟商讨建设共同经济空间和为乌克兰人提供免签证待遇等具体措施。


在对俄关系上,20104月俄乌两国以出乎众人意料的速度签署重要协议:乌克兰给俄罗斯驻黑海舰队延长25年的租期,俄对乌克兰天然气的出口降价三成。但同时乌克兰没有同意普京事后高调抛出的两国一体化能源产业的建议。在此之前,欧盟和美国政府都认为俄乌之间的能源危机和俄驻黑海舰队问题都足以引发持续的危机。但这一年里亚努科维奇有效避免了这样的危机持续和深化:乌克兰既没有继续自己夹在俄罗斯和“西方”之间地缘政治战场这样的局面,也没有倒向任何一边,亚努科维奇更没有成为让俄罗斯和欧美都头疼的第二个卢卡申科。

在对外开创一个相对平稳的环境之后,对于亚努科维奇而言更具挑战意义的是内政,尤其是经济领域。这也相当自然:外交事务上一般公众直接参与程度低、政治人物有更大的选择空间进行操作,也容易见效;内政尤其是经济政策则要难以驾驭得多。


在国内政治事务上,亚努科维奇的一系列颇为强硬的措施毁誉参半。他迅速从制度上巩固了总统的权威,乌克兰总统现在可以不用考虑议会而解雇总理和解散内阁。宪法法院和总检察院的独立性也因亚努科维奇任命了自己家乡地区的政治追随者而饱受质疑。亚努科维奇还开始了一系列对于前反对派的政治和法律攻势,包括对前总理和竞选对手季莫申科的刑事调查、把前政府中的重量级人物(内务部长)以贪污罪投入监狱。在多大程度上这些措施是政治清洗已经成为围绕亚努科维奇诸多争议的重要来源。


在弥合国内持续的地域、民族、语言隔阂上——包括是否给予俄语第二官方语言的政策上——亚努科维奇离兑现自己的竞选承诺还很远。2010年年底围绕新税法的争议也凸显经济领域里亚努科维奇面对的困境:他在这个领域的支持者主要是大资本,这和他在其他政策领域的支持基础恰恰是不重合的。类似的约束也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后者一贯的紧缩预算、平衡财政的要求和亚努科维奇竞选承诺中的民粹政策也有直接冲突。近期乌克兰民调中对亚努科维奇政府的认可度持续走低,也是上述矛盾的直接反映。

当年橙色联盟的糟糕表现给亚努科维奇的第一年提供了一些机会:一方面公众对他的期待并不高,尤其和橙色革命之后对当时新政权“改天换地”的期待无从可比;另一方面,短短一年内他对于宪政权力的重新划分以及几项有些出人意料政策的出台都没有遭遇实质的阻挠——乌克兰议会内那些砸鸡蛋、使用喷雾剂之类的闹剧只能证明反对派已经没有力量通过正规渠道来逆转决策。对乌克兰而言,一个可以考虑长期政策的稳定环境在短短一年之内已经逐步清晰,亚努科维奇最大的贡献应该得到肯定。


现代民主政治里的蜜月期是短暂的:原来橙色联盟不断利用树立外部敌人的方式来减缓国内政策僵局换来的只是持续的政治危机,而现在的亚努科维奇也不可能一直依靠利用选民对橙色时代的不满来推动自己的政策,不能一直借助批评前任来缓解对选民对自己政策的争议。执政一年之际,现在正是考验亚努科维奇有没有能力在内政领域推动进一步系统战略的时候。



Monday, March 7, 2011

革命形势:从中东到俄罗斯

革命形势:从中东到俄罗斯

张 昕

《东方早报》2011年2月24日

2004年乌克兰的颜色革命以来,每次前苏联地区内出现大规模社会动荡都会引发俄罗斯国内外关于俄罗斯发生颜色革命可能性的讨论,而最近这一轮中东北非的政治动荡又牵扯出同样的问题:埃及这样的变局会不会在俄罗斯出现?

俄外交部发言人说把埃及和俄罗斯联系起来的种种努力没有实质意义,俄外长则劝告美国不要支持中东的动乱。俄罗斯国内在争论这一端走得更远的也大有人在。在埃及示威进展到最高潮时,俄罗斯一位颇有影响的评论家表态:“愿上帝保佑他(穆巴拉克)能够坚持到底……没有什么比“民主”更糟糕更可怕的事情了——尤其是在像埃及、土耳其、巴基斯坦和俄罗斯这样的国家。”另一位知名节目主持人和网络名人则说:“我个人希望穆巴拉克能够结束这场糟糕的革命,把它浸在鲜血里,就算有成千上万的人会牺牲。支持这场革命的人——哪怕只是口头上——也应该当场被逮捕!”

而在争论的另一端,因埃及局势而在俄罗斯发现“革命的镜子”的人也不少。在这些人看来,这两个国家有诸多相似之处:民主质量低下、选举过程、媒体和司法体系遭受严密控制,还有严重的腐败问题。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就公开表示了这样的担忧,他批评俄罗斯现政府把自己当年开创出的自由媒体和选举空间在逐渐收回,并警告如果现状继续,埃及式的局面完全有可能在俄罗斯出现,其结果可能会比更动荡。

在穆巴拉克辞职之后,不少俄罗斯网民欢呼雀跃,推出如下口号:“火车已经停在开罗;下一站就是莫斯科”。另有俄罗斯网民总结:埃及事件证明互联网和信息传播渠道至少在技术上是完全可能被封闭的,但埃及经历同时也证明关闭网络对示威者没有实质影响。“如果有人认为是推特和脸书把人们引导入广场,那是错误的。但现在互联网已经在人们的头脑里,你可以不断拔掉插头或者封闭网站,但是你不可能把人们的想法拨回互联网之前的时代。”

鉴别辩论双方对时局的判断准确与否,我们倒是可以从革命导师列宁那里得到些许启发。 1915年列宁在《第二国际的破产》一文中提出了三方面客观变化的总和构成“革命形势”的论断 :首先,统治阶级已经不可能照旧不变地维持自己的统治(“上层不能”照旧生活下去);其次,被压迫阶级的贫困和苦难超乎寻常地加剧;第三,由于上述原因,群众政治积极性大大提高(“下层不愿”照旧生活下去)。

如果按列宁的“革命形势”三要件看,“革命”在目前的俄罗斯是不太可能出现的。虽然穆巴拉克在2007年曾经公开给普京支招让他在2012年继续竞选总统,超过四十年完全意义上的个人统治和普京可能有的即便三任总统任期还是有质的区别。最主要的是,纵使俄罗斯经济政治现状如何问题重重,各种民意调查中——不管是官方民调机构还是公信力较高的非政府民调机构——受访者中对于现状、对主要领导人持明显负面评价的始终占很小的比重。虽然俄罗斯社会贫富差距过去十年里有缓慢上升的迹象,但平均收入自进入新世纪以来直到本次金融危机前也保持了平稳增长,而目前的能源价格更给了俄罗斯政府相当的空间来实施社会政策。中东北非国家很普遍的人口结构年轻和高失业率结合的社会经济结构也跟俄罗斯现状有很大差别。 俄罗斯过去几年出现的几次较大规模集会游行或者群体事件都集中在非常具体的经济议题上,主要的组织人员都没有提出更广泛的政治诉求。也没有迹象表明,俄罗斯公众生活有明显的政治化的倾向。埃及过去两年内已经出现的那种火药桶一点即燃的状态离现在的俄罗斯还很远。

当然,如果列宁还在世,他可能会提醒现在的俄罗斯人还是要小心,因为判断革命形势是否成熟并不总是那么容易。1917年旧历一月时,列宁曾被问到:“您所说的革命什么时候会发生?”列宁当时的回答是“这可能是下一代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但是不到一个月之后,二月革命就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