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1, 2008

这需要一点想象力

这需要一点想象力

张 昕
《东方早报》2008年12月22日

12月3日北约外长会议决定暂停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两国加入北约“成员行动计划”——该计划是正常程序下一个国家成为北约新成员国的第一步——转而加 强北约和这两个国家之间双边委员会的工作。在会议之后的公报中,外长们也表示将“以有条件和渐进的方式”重新开启“五日战争”之后中断的和俄罗斯的双边谈 判,关于俄罗斯和北约的关系问题由此重新得到各界关注。

  目前关于俄罗斯和北约之间关系问题的讨论几乎完全集中在北约东扩上,把程序上类似格乌两国是否成为北约的正式成员国视为界定两者关系的核心——这应该是对问题的简单化。

  有必要指出的是:如同任何国家之间的关系一样,北约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是多层面的,北约东扩或是其成员国构成只是其中的一个侧面,美国挑头在捷 克和波兰部署反导弹系统的决定则是近期两者关系中的另一个侧面。更加重要的是,如果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在界定两者关系和展望两者关系的发展前景上,我们是 需要一些想像力的,至少要承认还存在不断创新和变化的可能。

  在这一点上,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应该是具有一些想像力的。今年6月他在柏林首次提出在泛欧洲范围内建立一个新安全体系的建议,这就是给北约和 俄罗斯关系注入了一个新的观念和构想。如果这样的倡议成为现实,那么我们所面对的将可能是一个在质上跟以前不同的北约和俄罗斯的关系——届时北约是否东扩 可能将不再重要。

  这个新安全条约的内容梅德韦杰夫还没有具体阐述,可能包括重新修订将于2009年失效的美苏在1991年签订的《第一阶段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以 及1968年签署的《核武器不扩散条约》。在重新修订这些现存的安全条约之外,新安全体系可能会重新界定双方对于整个国际格局的基本认识。俄罗斯会依此来 判断北约是否还只是一个冷战时期的产物,而北约内部也可能借此来重新界定该组织的性质、定位和发展前景——对于这些问题北约成员国之间并非没有分歧。比 如,当越来越多的国际安全威胁来自超越国家边界的国际恐怖主义组织时,是否需要相应调整北约的定位,北约和俄罗斯之间未必不能找到共同话题。

  此外,对北约和俄罗斯之间关系起到决定作用的还包括北约内部美国和欧洲国家之间的分歧。在梅德韦杰夫倡导的泛欧洲安全体系背后就隐含着一个减少美国影响的信号,这也恰恰是部分欧洲国家长期以来的愿望——希望摆脱美国的控制,由欧洲国家自己来负责自己的安全防务。

  对梅德韦杰夫的倡议,美国方面目前为止给出过明确回应的最高级别官员是副助理国务卿马修·布雷扎,他认为俄建议中的新安全协议最终是想取代北约 组织,但是北约目前运行良好,因此前者的建议是多此一举。反之,法国和芬兰等国对于该建议还是表现出积极的态度,至少表示愿意和俄罗斯进行相关谈判。

  类似的,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两国加入北约的问题上,美国的态度要远比北约中的大多数欧洲国家(包括法国和德国)积极得多,可以说是两国加入北约 计划的背后推手。而本月初北约外长会议作出暂停两国加入成员行动计划的决定,很大程度上是美国此前努力的失败:欧洲国家对格鲁吉亚在格俄战争中扮演的作用 日渐反感,对于吸收这样自身尚不稳定的新“民主”国家加入、尤其是对未来将要对这些远离欧洲中心的国家提供安全保障,欧洲国家的态度——尤其是西欧北欧国 家——也显得越来越勉强。

  当然,仅凭北约外长们的决定就推断北约将彻底停止东扩是不准确的——正如同仅仅依据北约成立时的宗旨来判断北约东扩将继续并不合理一样。同时, 梅德韦杰夫的建议能否实现,最终还是取决于俄罗斯自身的实力以及与欧洲、美国之间彼此实力的消长对比。但是,至少梅德韦杰夫的动议走出了在“北约是否东扩 ”这个单维框架里思考问题的习惯,为在更高层次审视北约和俄罗斯的关系给出了想像的空间。

Friday, December 5, 2008

是书生,更是勇士

是书生,更是勇士
张昕
《东方早报》2008年12月5日

年仅50岁的鲍里斯·费奥多罗夫上月末在伦敦因中风去世。也许对现在的读者来说,这个名字可能比较陌生,但在上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政治经济圈,这可是响当当的一个名字——虽然媒体给他的“俄罗斯改革之父”头衔也略有夸大。

  早在1990年,32岁的他已经担任当时俄罗斯联邦共和国的财政部长,帮助戈尔巴乔夫制定改革政策。此后,他又参与了亚夫林斯基主持的野心勃勃 的“500天计划”的制定。这个试图挽救苏联经济的一揽子计划虽然最终未得到采纳,但费奥多罗夫还是因为自己撰写的金融改革部分而声誉鹊起。苏联解体之后,1992-1994年间费奥多罗夫担任俄罗斯副总理和财政部长,成为当时负责实施所谓“休克疗法”的盖达尔少壮派经济学家团队中的最主要成员,其个人声望也达到自己职业生涯的顶峰。随着“休克疗法”负面效应的显现以及盖达尔在叶利钦面前“失宠”,费奥多罗夫也跟随盖达尔一起离开了联邦政府。

  拥有苏联科学院博士学位、出身学术界的费奥多罗夫虽然职业生涯一直是在政界和商界,但他标志性的宽大厚边眼镜和不加掩饰的学院腔给人感觉始终是个体制外的大学教授。

  费奥多罗夫的书生气在他对待政治的态度上表露无遗。和亚夫林斯基、盖达尔等职业经济学家出身的政治人物类似,他多次表示自己更渴望扮演一个纯粹的经济学家角色。但是同时,一旦远离权力中心又让他常常觉得无从实现自己的主张。

  对于政见不同者,他批评起来不计情面,不讲什么策略。和盖达尔等人至今难忘叶利钦的知遇之恩不同,他一直对叶利钦的性格和执政风格非常不满,认 为这个本质上只贪图权力的人物根本不是真正的自由派,不仅对于经济一无所知,更把改革失败的罪名推到了盖达尔的团队身上——即便后者所制定的改革方案因为 叶利钦本人的阻梗其实并没有得到全面执行。对1995年叶利钦和俄罗斯几大金融集团之间的“贷款换股权”协议,费奥多罗夫直言不讳称其为“偷窃”。即便是 叶利钦1999年宣布提前辞职时出人意料地对俄罗斯人民的道歉,在费奥多罗夫眼里也根本不值一提。

  同样不多见的,费奥多罗夫对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俄转轨初期的援助政策也一直持批评态度,认为他们的援助并非出于对所谓民主、市场的支持,他尤其反对1993年宪政危机中美国对叶利钦无条件的支持。

  费奥多罗夫在其政治生涯之外,还于1994年和一位美国银行家创建了俄罗斯第一家投资银行“联合金融集团”,并担任多家大型企业的董事。在自己 的商界经营中,费奥多罗夫也依旧是秉承原则,不愿妥协。尤其是作为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集团(Gazprom)的董事,费奥多罗夫多次冒着巨大的个人风险,公 开批评这家国有垄断企业内部的管理弊端,揭露公司管理层资产转移等行为。2000年到2001年间,当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集团对俄罗斯当时著名的私营电视台 NTV实施收购时,费奥多罗夫经常出现在媒体中公开质疑该集团进入传媒业的动机以及政府在背后的作用,成为难得的能为该公司的小股东和外部股东声张利益的 代表。只可惜,他个人的努力最终没有能阻止吞并NTV的结果。

  以费奥多罗夫为代表人物的那个俄罗斯职业经济学家团队,对资本主义有源于教科书的坚定信念,但对经济过程和市场机制的理解流于机械和简单;在笃 信技术精英在改革中的决定性作用的同时,常常把政治仅视为实现最优经济政策的绊脚石;书生意气意味着直言不讳、敢怒敢言,但有时也穷于政治策略而只能感叹 生不逢时。

  正如同他所崇拜的偶像、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总理斯托雷平一样,费奥多罗夫也是壮志未酬身先去。经济危机当前,我们应该缅怀这位曾经的改革勇士——至少为他书生气背后的那份执著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