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22, 2009

我的托派朋友们

我的托派朋友们
(俄罗斯青年政治观察4)

张昕

《东方早报》2009年6月23日

“你是自由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 还是什么?——我们是托洛茨基主义者!”

  我和A的对话就是这样开始的。

  那是2007年的春夏之交,我很偶然地和圣彼得堡一对年轻恋人成了室友。身材健硕、头发蓬乱、一脸大胡子的A把我让进屋之后,没等我休息停当就 和我攀谈起来。在“你是什么人?”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之后,我们的对话围绕着是否存在唯一真理展开,我用夹生的俄语,他用更糟糕的英语相互试图说服对方。 初识那天将近3个小时的争论自然没有什么结果,除了让我开始追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之外。

  A和他的女友E是一对虔诚的托洛茨基主义者,主持着一个小小的马克思主义小组。此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我们无数次在半夜他俩都下班之后挤在只能 容纳三个人的小厨房里,争论各种从哲学到革命的话题,直到凌晨圣彼得堡的白夜霞光渐渐散去才结束讨论。我很快结识了他们身边的其他托洛茨基主义者,大多也 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我参加了这个马克思主义小组的多次读书讨论会,跟着他们去了工会组织的集会、关于种族仇杀案的庭审,还有他们和其他左翼组织的讨 论。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因意外结识这样的朋友所产生的兴奋远超过了圣彼得堡白夜时节所带给我的冲击。这对年轻革命者身上那种理想主义气息让对托洛茨 基主义所知甚少的我感到震撼。他们对资本主义制度发自肺腑的仇恨、对于左翼理论的钻研精神和对全世界革命的真诚期待,他们对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极为遥远的 理想抱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尤其在周遭环境对自己的事业极为不利的前提下,始终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这些都让我钦佩不已。我至今记得曾经去过委内瑞拉的E 在向我介绍她眼中查韦斯革命所取得的成就时眼里所闪烁的光彩。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体现了把宏大叙事和信仰融入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的努力:他们的小组 哪怕只有三个人,也坚持举行读书会;E自愿为遭到警察敲诈的来自中亚的“农民工”朋友提供帮助,并向他们传播革命思想;两人的日常生活极其俭朴,省下的钱 主要为了去欧洲或者拉美参与其他国家各地左翼组织的活动。

  然而,这种新鲜和兴奋逐渐被另一种陌生和桎梏所淹没。他们那种把革命精神、政治语汇渗透到生活中每个细节的结果是日常生活的高度政治化。

  首先承受巨大压力的就是这对恋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多次的争吵就是把生活中的琐事上升到大是大非问题的结果,他们对传统意义上家庭、血亲关系的淡 漠和只在乎阶级情谊的坚决,让我很难接受。他们和那些左翼青年朋友们似乎始终处于论辩和战斗状态,坚信自己掌握了唯一的真理,对于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声音不 愿意有任何的妥协。可能正是这种谁都不愿让步、什么问题都是原则问题、生活和斗争完全统一的态度,让这个小小的马克思主义小组的决定和行动经常终结于无休 止的争论,诸如宣传单上选什么画这样的细节问题都能引发一个仅有三四个成员的小组的分裂。

  同样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一群年轻人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面前所感受到的巨大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迷茫、困惑。他们向我描述过2006年年初, 当普京政府因为福利制度改革第一次遭受大规模示威游行反对时,他们是如何的兴奋不已:因为终于在身边看到了革命的火种,而且还是在众多拿退休金的老年人身 上。可惜,这一波社会运动很快就过去了。在更多的一次又一次挫败面前,该小组中一名才二十出头的青工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自杀企图。

  A和E肯定是俄罗斯青年人中很不“典型”的一对,他们自己也和我开玩笑说:“你在我们这里住了两个月,估计已经见到全俄所有托派分子的三分之一了。”但我珍惜和他们相处两个月里的各种经历,包括越来越强烈的压力感。

  离开圣彼得堡几个月后,听说A和E已经分手。我曾不止一次想象,如果下一次巴黎公社式的巷战来临之时,这两个人肯定会手拉手重新出现在队伍的最前头。保重,我的托派朋友们!



Thursday, June 18, 2009

集体入世

集体入世

张 昕
《纵横周刊》2009年6月15日

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的谈判持续了16年之后,处于这个153个成员国组织之外的最大经济体俄罗斯出人意料地决定改变自己谈判加入的方式,将和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以关税同盟的身份联合申请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意味着三国目前以单个国家身份进行的入世谈判将中止。俄罗斯迄今已经结束和60个国家之间的双边谈判,剩下的主要障碍集中在农业、木材、知识产权以及国有企业等领域,而哈萨克斯坦的入世谈判也已经持续了13年。

  按照目前俄罗斯官方公布的计划,俄白哈三国关税同盟将于2010年1月1日正式成立。届时,这三个国家将实行统一的关税税率。这个三国关税同盟将是独联体国家关税同盟的一部分。该同盟中的其他成员国中吉尔吉斯斯坦在1998年已经加入世贸,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仍然将以单个国家的身份申请加入世贸。

  三国如此决定事先并无太多迹象。尤其是在刚刚结束的圣彼得堡经济论坛上,美国和欧盟在与俄方的会谈中还对在今年年底前结束俄罗斯的入世谈判给出了很多正面信号。

  虽然俄罗斯财长库德林保证已经取得的谈判成果至少有90%会得到保留,三国集体入世的谈判不是“白手起家”,但是以这种方式申请世贸组织未有先例,无论是世贸组织和三国都还需要确定如何展开新的谈判,这将肯定延缓三国谈判的进程。

  俄罗斯政府如此选择的动机还不很明了。一种可能是,对于16年以来谈判中经历的各种挫折俄方越来越难以接受,尤其是欧盟和美国不断提出的新要求,所以以这样的方式间接对世贸组织表示不满和施加压力。另一个原因可能是目前的经济环境使得三国、尤其是俄罗斯加入世贸的迫切性有所减弱:全球经济危机之时,参与贸易自由化也失去了吸引力。两种解释共同的推论是,相对于全球贸易,独联体国家对于区域内部的贸易越来越重视。

  值得回味的是,就在宣布三国将以关税同盟的身份集体申请入世几天前,俄罗斯刚刚对来自白俄罗斯的500多种奶制品实行禁运,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随即指责这是俄罗斯方面对于白俄罗斯始终没有承认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两地区作出的报复,两国间的“牛奶战”被赋予了浓重的政治色彩。对外的集体入世也可能成为这几个国家之间政治博弈中又一个新战场。

Wednesday, June 10, 2009

皮喀廖夫事件

皮喀廖夫事件

张 昕

《纵横周刊》2009年6月8日

6月2日,在距圣彼得堡200多公里之外的工业镇皮喀廖夫附近,500多名失业工人因为工资拖欠问题而阻塞了一条主要高速公路,导致路段塞车超过400公里。事后,圣彼得堡政府和俄罗斯联邦政府先后紧急拨款用于支付欠薪,才暂时将占路的工人劝回。

 2008年皮喀廖夫上一家炼铝企业因为国际铝价的急速下跌而宣布倒闭。这家企业由前俄罗斯首富奥列格•捷里帕斯卡控股,其倒闭随后影响到镇上其他两家与其配套的企业,失业职工人数超过4000。

   这个镇本身的经济规模不足以对整个俄罗斯经济产生太多影响,但是皮喀廖夫事件象征意义重大。受到自然地理条件以及苏联时期工业政策和产业结构的影响,俄 罗斯存在众多类似皮喀廖夫这样围绕一两家企业建立起来的工业城镇,所在地居民的就业和生活完全围绕这一两家企业展开。一旦企业经营出现问题,这样的“单一 企业市镇”大多调整困难。俄罗斯经济和美国相比,劳动力跨区域流动“粘性”本来就很高,这也进一步加大了此类“单一企业市镇”经济结构调整的难度。

   而这次皮喀廖夫事件仅仅是当地工会计划的抗争活动的一部分:去年当地工人已经强行占领工厂管理层的办公室,工会还计划组织绝食活动。类似的社会冲突正是 众人所担心的。去年的一份预测报告曾经引起俄罗斯社会各界争议,报告所描述的俄罗斯社会全面崩溃正是始于在类似皮喀廖夫这样的一个工业小城:报告里所预测 的罢工工人阻塞联邦高速公路、导致公路拥堵数百公里的细节和上周的现实惊人地相似。

  对于经历过上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公众来说,皮喀廖 夫事件也很容易让他们回忆起曾经弥漫俄罗斯经济的拖欠工资、物物交易的现象,还有那些在98年经济危机中聚集在议会门前、用矿工帽大力敲打地面的西伯利亚 矿工工人——皮喀廖夫事件是那之后俄罗斯第一次发生如此规模、因经济问题而起社会抗争事件。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无论是圣彼得堡地方政府 还是随后赶到的普京及其联邦政府团队对事件的处理方法也被赋予重要的象征意义。普京于事件发生两天后赶往皮喀廖夫,承诺1300多万美元的联邦财政资金帮 助支付工资和工人们欠下的水电费。在电视镜头前,普京严肃批评相关企业的所有人,指责因为他们的“贪婪”而让数千工人成为“人质”,并追问“企业的社会责 任在哪里?”普京甚至把笔扔到桌上,命令捷里帕斯卡签署和下游企业的协议以帮助后者恢复生产。镜头前的捷里帕斯卡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头接受家长的训 斥。

  皮喀廖夫这样的先例一开,此后俄罗斯众多类似皮喀廖夫的工业城镇是否会仿效,而政府是否有能力以相同的办法来解决社会冲突呢?上周 三冲突刚刚开始时,已经有杜马议员提出立法草案要求政府将类似出现问题的企业国有化。如果国有化做法在去年5月之前还是可能的一个设想,现在俄罗斯财政的 状况已经不容许俄政府如此“奢侈”行事了。在普京面对电视镜头表现出的一面倒的姿态背后,政府、企业、劳工之间需要更多的谈判机制来决定经济危机的后果如 何在各个社会阶层之间分摊。

Thursday, June 4, 2009

幸福在哪里?


幸福在哪里?
张 昕
《纵横周刊》2009年6月1日


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上周要自己的官员们“在世界其他地方寻求自己的幸福”,因为俄罗斯副总理库德林和白俄罗斯国内的那些“拿着西方国家钱的哼哼唧唧的傻瓜们”在白俄罗斯散播恐怖气氛,对于白俄罗斯的政策指手画脚。

  这番评论的具体起因是上周库德林在明斯克对白俄罗斯经济给出悲观预测,在卢卡申科看来,库德林的讲话直接导致了此后白国内公众和金融界一系列的 经济恐慌表现。此后两国双边会议上,双方就一笔5亿美元贷款的具体条件也没有达成共识——这笔贷款是2007年俄罗斯承诺对白俄罗斯30亿美元贷款中的一 部分。

  由此,卢卡申科命令总理西多尔斯基和央行行长普罗科波维奇立即停止所有与俄方谈判的努力。他说:“从今日起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迎来了另外一个 时代。从俄罗斯那里不会有收获,(我们)不必屈膝、呻吟、哭泣,应当在地球的其他部分寻找自己的幸福。”他还不忘把俄罗斯总统普京也拉进自己的批评的火力 网内。

  俄罗斯国内主流媒体《生意人》由此认为卢卡申科此番表态实质上是中断了俄白之间的伙伴关系,这样的结论有过度解读之嫌,卢卡申科不过是在两国交往中又虚张声势一把。

  俄白之间关系其实在叶利钦时代之后一直处于外热内冷的局面,叶利钦时代曾经热烈讨论过的从建立两国联邦最终过度到统一国家的设想现在连第一步都 没有实现,而且双方对于联盟的热情程度都在逐年下降。卢卡申科可能觉得最近自己有条件寻找到新的结盟对象,羽翼丰满之时也正是摆脱俄罗斯之日。 

  卢卡申科所说的“其他地方”可能包括哈萨克斯坦(最近白俄罗斯成功向后者出售大宗白糖,对白来说意义重大)、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白俄罗斯在考 虑承认这两个争议中的地区)以及欧盟(欧盟最近刚刚和包括白俄罗斯在内的六国签订了“东方伙伴”计划)。但是,完全脱离开俄罗斯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对白俄罗斯还是困难重重。

  欧盟把白俄罗斯列入“东方伙伴”计划应该算是白的一个外交胜利,但是欧美世界给卢卡申科的“欧洲最后独裁者”的“美誉”至今余音袅袅。除非卢卡 申科下台,否则很难想象白俄罗斯能够和欧盟全面改善关系。即便就在白俄罗斯身边的乌克兰,其总统尤先科还威胁如果卢卡申科受到邀请,他将不出席“东方伙伴 ”协议签署仪式。结果卢卡申科没有去比利时的欧盟会议才避免了尴尬场面的出现。而白俄罗斯跟中亚、高加索地区国家的交往再怎么热络不可能摆脱自己国家在地 缘上的限制:明斯克是不可能完全绕开莫斯科和这些地区发展关系的。

  在真正有实力的大国里愿意和白俄罗斯打交道的还真只有俄罗斯这个“大哥”,但是这个“大哥”出钱也是有交换条件的。库德林的悲观预测主要是在提 醒卢卡申科要有效使用俄罗斯提供的贷款,尤其是在经济危机加重、俄罗斯自己日子越来越难过的时候卢卡申科还在不断要求俄罗斯追加贷款。

  卢卡申科对俄罗斯这几年批评一个后果就是,曾经对于联盟更有热情的白俄罗斯公众也已经出现明显的态度转变:根据白国内机构最近的民调显示,仅约 20%的白受访者希望和俄罗斯结成联邦,55%反对这样的联邦。卢卡申科这样的虚张声势就算短期有成效,他领导下的白俄罗斯也有可能卡在欧洲和俄罗斯中 间,无处寻觅自己的幸福。

手段有限的北韩政策

手段有限的北韩政策

张 昕
《纵横周刊》2009年6月1日

5月25日北韩发动新一轮核试验,紧接着的一组导弹试验和5月27日退出韩战停战协议的决定,让所有半岛局势的利益相关者都备感棘手。在六方会谈中表现一 直最低调的俄罗斯,这次也逐渐提升警告的级别,最新的表态是支持安理会通过专门决议,但是仍然对制裁表示谨慎态度。从核试验之后几天内俄罗斯驻联合国代表前后矛盾的发言里可以推测出,俄罗斯政府内部对于如何应对北韩也有犹豫。

  传统上,俄罗斯对于北韩的“非对抗性”政策与中国接近。因为担心任何大规模变化可能带来的不可预测的恶性结果,俄罗斯视保持半岛现状为最主要的 政策目标。在对北韩实施国际制裁问题上,俄罗斯和中国一样一直持保留态度。但是,在对北韩的实质影响力上,俄罗斯不仅远落后于中国,也是六方会谈五国中最 弱的。

  俄罗斯既没有日本和大韩民国对北韩的经济援助,也没有美国在半岛上的直接军事影响;俄罗斯和北韩之间几乎没有贸易往来,北韩的核技术也没有受到 俄罗斯的直接影响——这和俄罗斯在伊朗核计划上拥有的影响力完全不同。在北韩问题上,俄罗斯可以动用的似乎仅仅是自己在联合国安理会的那一票。

  过去两年里俄罗斯前总统普京和外长拉夫罗夫对平壤的访问所换回的一些承诺,在数月之内就被打破,这次的核试验更让俄罗斯意识到可能需要转变对平 壤的态度。同时,俄罗斯对于北韩态度的一个重要决定因素是俄美关系。美国新总统上台之后对莫斯科多有修好的表示,也在削减核武器问题上达成初步共识,俄罗 斯方面在北韩事态上因此有可能转向更加积极地和美国合作。

  遗憾的是,即便是态度、决心都已经坚定,俄罗斯和其他四国真正能用得上的手段实在不多 —— 要不然2006年北韩上一次核试验之后的联合国制裁应该已经有成效了。不想采取更加对抗性政策的俄罗斯可能只能寄希望于北韩内部的变化了。不过如同过去的 类似期待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了的,北韩政权的稳定性远超过局外人的判断,俄罗斯要面对的可能是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