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9, 2009

莫斯科淡定应对美俄关系重启

莫斯科淡定应对美俄关系重启

张 昕
《纵横周刊》2009年7月13日

美国总统奥巴马对俄罗斯的首次正式访问带着“重新启动”(reset)两国关系的使命而来,而对“重启之旅”成果的评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事先的期待。

  如果你的期望是通过最高领导人之间的直接对话建立起个人信任,在两国政府之间恢复进一步对话的机制,那么奥巴马之行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两位总统决定设立美俄总统双边委员会,为政府间定期会晤和磋商打下基础。奥巴马和梅德韦杰夫的会面虽然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但是两人的互动可以用“热络”来形容。出访前奥巴马公开批评过俄罗斯总统普京“一只脚仍停留在旧模式里”,由此引发众人担忧,但双方的早餐会也算是顺利进行,事后双方都对对方给出了不低的评价。最重要的是,如果考虑到布什政府执政最后几年美俄关系僵化的程度,双方领导人之间如此的互动毫无疑问是走向缓和的一种进步,在这样的会晤中双方领导人的姿态和会晤的形式要比桌面上取得的实际成果更重要。

  如果你期待奥巴马的莫斯科之行将在具体政策层面取得重大突破,那你可能会失望。短短两天访问过程中双方签订了十多项正式协议并达成若干口头意向,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确了签订新的削减战略核武器协议的意向和俄罗斯向美军开放自己的领空支持向阿富汗的军需运输。但更多的重要问题在维护友好气氛的前提下没有在公开场合被提及,其中最核心的分歧是如何看待在亚欧地区中俄罗斯应该和可以扮演的角色:由此可以牵扯出包括北约东扩、北约在东欧的导弹防御体系、俄罗斯和前苏联空间内国家的关系等诸多双边关系中的难点。俄方事先强调的在削减核武器谈判上以美国放弃在东欧的反导弹防御体系为前提的立场明显在本次奥巴马出访中被挫败,而在奥巴马没有公开提及俄格战争的同时,梅德韦杰夫也没有提出美国在中亚军事基地的问题:双方都把这些更棘手的问题拖后了。“重启”在具体政策层面迈出的还只是非常有限的一步,更重要的恰恰是没有说出口的言外之意。

  由于象征和姿态的意义大于政策层面的具体成果,双方互动过程中一些微妙的预期差别也值得关注。和奥巴马上任以来(甚至包括他还在竞选期间)的几次对外访问相比,奥巴马在莫斯科受到的接待明显要低调。最明显的例子应该是奥巴马在访问第二天发布的演讲。这个演讲被白宫人士定位为奥巴马上任以后的第三次重要外交演讲——前两次分别是在布拉格以构建无核世界为主题的演讲和在开罗针对穆斯林世界的演讲——然而,奥巴马演讲的场合却是一所并不知名的小规模经济学研究生院“新经济学院”的毕业典礼,面对的观众又恰恰是对政治和外交非常冷淡一个学生群体。此外,演讲地点虽然选择在红场边一个由皇家建筑改建成的会展中心,但是现场的装饰布置非常简单,跟此前奥巴马的几次重要海外演讲场所——比如在柏林胜利纪念柱前——相比实在是有些“寒酸”。最让美方不满的是,俄方对白宫给予如此定位的演讲居然没有安排电视直播,只是由国家电视台进行了网络直播,大大削弱了这个演讲在俄罗斯的影响。也因此,包括《华盛顿邮报》在内的英文媒体和白宫工作人员对奥巴马此行的总结中都提到了俄方接待规格之低调超乎美方的预期。

  如果说接待规格的简单是俄罗斯政府层面的选择,俄罗斯公众对这位明星级的总统也远没有表现出其他国民表现出的狂热追捧。这种“淡定”也体现在俄公众对奥巴马此行成果的期待上。在俄罗斯很有影响的“列瓦达中心”的民意调查显示,对“奥巴马之行将改善两国关系”这种说法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基本持平,都在百分之四十左右。在主要吸引自由派听众的“莫斯科回声”广播电台网站上,更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听众认为奥巴马此行不会改善两国关系。俄罗斯公众对于奥巴马个人魅力和相应的对美俄关系前景的“冷淡”应该也是“重启”两国关系的一个重要制约。造成这种冷淡态度一个重要原因是俄罗斯媒体这几年的宣传还是把美国塑造成一个努力遏制俄罗斯崛起的形象:尤其是去年和格鲁吉亚的“五日战争”和今年的金融危机之后,俄罗斯媒体对于美国的批评宣传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要让众人对美国的态度来一个大转弯,毕竟不那么容易。

  今年3月初,美国新任国务卿希拉里在会见俄外长拉夫罗夫时曾应着副总统拜登关于“重启”美俄关系的倡议,将一个红色按钮作为见面礼送给俄外长。这个红色按钮在此次奥巴马出访之前被安置在莫斯科市中心展出,普通市民也可以上前按一下这个按钮、体会一下亲手“重新启动”两国关系的感觉。然而,按钮背后的故事更具象征意义:希拉里当时强调美方特别努力把“重启”(reset)一词翻成俄语写在按钮上方,不料拉夫罗夫毫不客气地指出美方把该词错误翻成了 “要价过高”(overcharge)。正如同按下这象征性的按钮一样,现实中迈出“重启”的象征性一步还是相对容易的,之后更具实质意义的谈判和博弈将会更困难,尤其是双方如何缩小各自对对方期待值之间的差距,避免类似“重启按钮”这样的外交乌龙事件的发生。

Thursday, July 16, 2009

颜色革命之后

颜色革命之后
(俄罗斯青年政治观察五)

张 昕
《东方早报》2009年7月17日


自上世纪90年代末起,前苏东地区里所谓“颜色革命”层出不穷:塞尔维亚的10月5日革命、格鲁吉亚的玫瑰革命、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 命,以及最近摩尔多瓦的推特革命。在这样一系列新政治形态中,各色青年政治组织和运动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的运动策略甚至直接影响了整个“颜色革命”的走 向,“颜色革命”也由此时常和青年政治联系在一起。

  “颜色革命”中青年运动的共同特征是:非暴力——基本上没有诉诸大规模的暴力手段;相似的政治诉求——要求自由、公正的选举、媒体开放,大学 (教育)的非政治化;类似的时机——几乎都在全国大选后以有争议的选举结果为运动组织的聚焦点;类似的运动模式——非暴力游行、街头表演、城市街巷内的涂 鸦、摇滚音乐;类似的定性策略——选择某一种颜色或是某一个具体的事物作为运动的象征。这些共性部分反映了新时期公民政治运动的共性:强调政治运动在现在 这个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对于“表现性”的高度重视,也将青年政治运动推到了社会运动的前台。当然,如此突出的共性也让人不能排除这些组织受益于一套共同的组织资源的可能性,比如来自美国的财政支援和组织培训。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虽然在组织形式上有众多相似之处,俄罗斯目前最有影响的青年政治组织——比如此前我已经介绍过的“nashi”——却扮 演了和“颜色革命”中生力军完全不同的角色。 在包括“nashi”在内的几个青年组织的成立过程中,防止由西方势力主导的“颜色革命”在俄罗斯发生是最 主要的动机,也是最初组织活动的核心目标。

  在经过三年多的培育和观察之后,无论是这一类青年组织自己还是俄罗斯政府内部的消息源都认定,“颜色革命”在俄罗斯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由此 伴生的问题就是:当外部威胁消失之后,这样的政治组织又依靠什么来生存和发展,而国家又如何来处理和这些群体之间的关系?刚刚结束的2009年度塞林格湖 畔青年论坛展现了双方针对这些问题的最新努力。

  从2005年以来塞林格湖夏令营一直是“nashi”组织的年度大戏,今年的夏令营则完全转由联邦青年事务局主办,该机构的负责人就是两年前被祖布科夫内阁征召的“nashi”前领导人瓦西里·亚可缅科,据传联邦政府给该夏令营的直接拨款达220万美元。

  整个夏令营有延续传统的部分:比如传统的集体婚礼、每天早晚的集合点名、传统的带有“nashi”组织标记的营服、和联邦政府高官的座谈等。但 主办方的转变也影响到了夏令营的内容安排。如同组织者声称的,这个夏令营已不再只是面向“nashi”组织成员,8000多的营员中有不少是一个网上创业 /创意竞赛项目的胜出者,而且其中不少人毫不掩饰自己和“nashi”没有任何关联。可能是因为“颜色革命”的威胁不再,往年的准军事训练被取消了;针对 政治反对派、尤其是“nashi”眼中西方势力代理人的抨击也少了许多。

  在努力减弱夏令营的党派归属性质、争取面对更广大青年精英的同时,塞林格2009论坛也在尝试传递新的信号:夏令营本身的名称是“创新论坛”, 而整个活动又是围绕“创新”和“宽容”两个关键词展开。夏令营中的一个重头活动是“未来城市”项目:营员们自己建起一个仿真的小城,在里面实施自我管理, 包括出版报纸、印刷货币、组织竞选。这样一个类似高级“过家家”似的游戏据称是为了给众多年轻人提供未来管理国家的经验和锻炼。

  塞林格2009应该是代表了俄罗斯官方在解除了“颜色革命”警报之后对未来青年政治的一个导向:减少党派色彩、较少旨在对抗外部干预的“防御性 ”导向,而转向“和平”时期的建设和创造;把少数青年组织逐渐纳入自己的管理体系,形成体系内的一个青年精英组织, 作为今后政治体系的青年人才储备。这 些目标与大多数夏令营参与者的个人期望并没有什么本质冲突,让不少营员感到不满的是亚可缅科在台上对着营员们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劲头,隐约中让人担心: 当青年完全被“父爱主义”所笼罩时,“创新”和“宽容”是否有可能实现?



Tuesday, July 7, 2009

我所知道的“新经济学院”

我所知道的“新经济学院”
张 昕
《东方早报》2009年7月8日


国家元首外交访问中去受访国的高等学府发表演说是惯例,所选择的学校一般是当地最知名、历史最悠久的大学。然而,奥巴马此次莫斯科之行却选择了一所 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仅有一个200来人硕士项目的“新经济学院”(New Economic School)。即便在俄罗斯,这所成立于1992 年的经济学研究机构和研究生院,除了经济学圈子,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奥巴马何以没有选择享有国际声誉的莫斯科大学或是现任俄罗斯总统和总理的母校圣彼得 堡大学呢?

  凑巧的是,我在2006-2007年曾两次在“新经济学院”以访问学生的身份从事论文研究,在洛杉矶的同学朋友里也有好几位来自该校的毕业生,所以对该学院的情况略知一二。

  “新经济学院”在上世纪90年代初脱胎于俄罗斯科学院中央经济数学所和以色列耶路撒冷大学的联合动议,旨在引进一流的现代经济学教学和研究。学 校成立之初,主要依靠来自欧美高校的访问教授支持教学工作,资金上也仰仗一些来自欧美基金会的资助。十几年下来,“新经济学院”已经成为俄罗斯最顶尖的经 济学研究和教学机构,基本摆脱最初在资金和师资上依赖“外援”的模式:目前的教师队伍中的绝大多数出自该校自己培养的硕士生,他们去欧美知名大学获得经济 学博士之后又回到母校任教。

  这个学院的“国际化”努力是显而易见的:她现在所培养的硕士生中有将近一半会去欧美学校的经济与商业博士班继续深造(目前在北美排名前30的经 济学博士项目中的俄罗斯学生十有八九来自该校)。整个学院的管理和学术体制基本也是仿效美国的路子:该校的学生告诉我,他们在“新经济学院”两年的课程比 北美博士课程的头两年要更难、更有挑战,而教师们的职位晋升评估也以在国际“主流”英语刊物上发表的文章为准。

  “新经济学院”能争取到奥巴马为自己的毕业典礼致词,肯定和学校背后活跃的公关能力,以及在俄罗斯和北美学术界颇为深厚的人脉有一定关系。而从 奥巴马的角度看为何要选择这个学院来发布自己首次俄罗斯官方访问的公开演讲,“新经济学院”的一位教授在自己的专栏文章里给出了他的猜测:因为奥巴马和这 个学院有几个相似之处。奥巴马是多年来第一个不依靠分离选民,而通过寻找切实可行的解决问题方法而当选的美国总统,“新经济学院”也崇尚类似的摆脱意识形 态束缚、实事求是的科学研究精神;奥巴马和该学院都是克服重重困难才有今天的发展;经济学在当下的经济危机中和明星级的总统一样受到比往日更多的关注。他 的这番猜测是否有诠释过度之嫌,只能由奥巴马团队里的人来判定。不过,至少可以肯定,奥巴马选择这个小学院多少是希望体现自己作为新领导人的“求变”风格 和“重新启动”俄美关系的寓意:“新经济”、“新学院”和新总统求新求变的风格正好契合。

  不过,我在“新经济学院”的经历也在提醒我求新求变背后需要警惕的地方。在这样的学校里,像那位教授所引以为豪的“意识形态教化的离场”其实并 不准确:苏联时期的自上而下的政治灌输只是被另一种更隐性的教化所替代。该校一位带有社会民主主义倾向的教授就曾向我抱怨过自己的观点在学校里没有市场, 学生也没兴趣学习那些和所谓“主流经济学”相悖的方法和理论,诸如苏联经济史这样的课程往往没有人感兴趣。学院里年轻一代言必称英美的风气以及类似留美预 科的模式在多大程度上是值得肯定的,也值得商榷。我曾参加过来学院应聘教职的新博士作的求职报告:尽管台上台下都是俄罗斯人,论文也是关于俄罗斯的,但所 有的对话却都是用英语进行,那个场景让我很感滑稽——这可能是“拷贝”制度带来的一种尴尬吧。

  遗憾的是,美国的新总统在他充满煽动力的毕业典礼演讲中并未提醒那些对美国制度顶礼膜拜的新学院师生们:什么是“拷贝”制度背后的局限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