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5, 2008

当革命变成肥皂剧

当革命变成肥皂剧
张昕
《东方早报》 2008年10月23日

社会科学里谈到所谓的“制度变迁”经常会研究一种悖论:一种变化明明是对大多数人都有好处的,却一直没有发生;或是为什么一种制度的变化明明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却还是发生了。这种“事与愿违”的悖论在最近的乌克兰宪政危机中也得到了生动的展现。

  本次乌克兰宪政危机始于9月初。当时乌克兰最高拉达(议会)内,由现任总理季莫申科领导的“季莫申科联盟”和前总理亚努科维奇领导的地区党等亲莫斯科党派,联合通过限制总统权力的《内阁法》,总统尤先科因此宣布自己的党派退出和“季莫申科联盟”组成的执政联盟。在2004年“橙色革命”中形成的“橙色联盟”由此经历了第三次分裂。

  现存的执政联盟解散之后,议会必须在30天形成一个占议会多数的新执政联盟来组阁。如果这个目标无法实现,总统则有权解散议会提前进行议会大选。

  有趣的就是此后这一个多月内各派的各种权衡考虑。最初大多数观察人士都认为解散议会、提前大选是一个人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总统尤先科自己的民意支持率持续低迷(低于10%),大选的结果不会对自己有利。

  季莫申科联盟虽然按目前民调有望在大选中成为最大赢家,但绝对不会赢得单独组阁的简单多数。季莫申科的政治野心应该是在2010年的总统大选上,现在提前进行议会大选所引发的政治动荡未必会对她的这个目标有利。

  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提前大选,这将是这个国家在过去三年内的第三次议会选举,乌克兰公众对此已经表现出相当的厌倦与冷淡。多项民意调查都显示绝大多数民众反对提前大选。包括季莫申科在内的诸多党派领袖也都明确表示无论从国家财力角度还是从政治稳定角度出发,乌克兰现在都无法应对新一次的议会大选。正因此,可能会在提前举行的大选中获胜的党派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来支持提前大选。

  可是,现实的进程却与观察人士们的预测恰恰相反。总统尤先科宣布解散议会,并于12月提前举行议会选举。这一决定倒的确是如事先人们预想的那样迅即遭到来自各方的反对。议会中曾经和尤先科的政党一起组成支持尤先科党派联盟中的几个小党表示反对提前大选。季莫申科不仅表示尤先科解散议会的决定违宪,并已通过司法渠道来争取停止总统令的实施。

  导致“事与愿违”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虽然众人有不想提前大选的共识,但对于如何维持现有的议会和组建新执政联盟的具体方案却有分歧。目前乌克兰议会中的5个党派要组成占据议会多数的执政联盟在理论上有多种可能。恰恰是因为这样的可能性太多,增加了建立新联盟的谈判难度——尤其是不同结盟方案中对内阁关键位置的分配上。而尤先科面对自己如此超低支持率居然还是决定铤而走险,部分也是看到各党派之间建立联盟谈判的难度在新选举之后仍然不会改变,所以解散议会放手一搏以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这次乌克兰宪政危机中新联盟搁浅背后的逻辑也是公共选择中常见的难题。当可能性过多时,公共选择的结果容易呈现高度的不稳定性,甚至一种显而易见的共识都可能因为在多种可能性中进行选择的不确定性而无法成为现实。

  回想2006年大选之后,尤先科曾经在华尔街日报上撰文号召乌克兰各党派从国家利益出发,签署“全民团结协议”以结束政治动荡。但两年之后,“橙色联盟”再次解体,乌克兰政治精英面对多种新政治结盟的可能性,仍然没有办法摆脱僵局,一个绝大多数人反对的提前选举方案却要被逼成现实,体现人心所向的“全民团结协议”依旧遥远,“事与愿违”背后遭殃的归根到底还是已经对选举深恶痛绝了的乌克兰大众。

Sunday, October 19, 2008

俄罗斯大裁军的背后

俄罗斯大裁军的背后
张昕
《南方都市报》2008年10月19日

俄罗斯在苏联解体之后规模最大的军队改革即将推行。10月14日,俄罗斯国防部长阿纳托利·谢尔久科夫宣布了到2012年俄军改革的一系列措施,主 要包括:把武装部队总人数从大约120万减至100万;削减军队中高级将领和军官的绝对数量,精简国防部内部的官员人数和管理机构;降低高级将领/基层军 官、军官/士兵这两个比例,把军官数在武装力量中的比率从目前的30%降到15%(约15万人);精简和压缩国内的军事院校。

   虽然谢尔久科夫并没有具体解释本次精兵简政的动机,但是8月份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五日战争”应该在决策中起到重要作用。从战争结果上看,俄罗斯毫无疑 问取得了全面胜利,但是考虑到两者之间在总体军事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俄军内外对战争的过程其实并不满意。战后俄罗斯军方在莫斯科集中展示了缴获的格鲁吉亚 军事装备,但炫耀之余战利品也暴露出在部分领域俄军装备其实落后于对手。在战争过程中,俄军在军事侦察、信息情报、作战单位间协调等方面的表现也都受到了 批评。

  因此,本次精兵简政的主要目标是减少军队内部管理层次,提高部队指挥效率和基层作战单位的机动性。尤其值得注意的 是,此次改革将打破俄军从苏联时代继承下来的“军区-军-师-团”的四级管理机制,逐渐过渡到“军区-指挥中心-旅”的三级管理体制。以旅为基本作战单位 也被一些军事专家认为将有助于建立规模更小、更加灵活的基层作战单位,用以应对“五日战争”中暴露出的俄军地面部队移动迟缓的问题。

   此次大规模军事改革也显示现任国防部长谢尔久科夫逐渐在军中站稳脚跟。谢尔久科夫没有军队经历,上任之初还曾入军校速成补课,因此常常被人取笑是卖鞋出 身的国防部长(他曾在一家鞋类产品进出口公司任职)。不过,此番改革倒是让人对他刮目相看,因为无论和格拉乔夫这样的职业军人还是出自安全系统的伊万诺夫 相比,谢尔久科夫主导的这次改革都要显得大胆地多。诸如“劝退”200名将军的举措,既反映出谢尔久科夫背后最高领导层对军事改革的决心,也显示出作为军 队“外来和尚”的谢尔久科夫,可能反而具备了“好念经”的优势———因为如此的计划在前几任国防部长那里都有提出,但只有这一次是真正摆到桌面上准备实施 了。自苏联时期就存在的国防部和总参谋部之间在军队领导权上的竞争局面也在本次改革中更加明朗:国防部长的权威得到进一步巩固。

  俄军在“五日战争”中的表现和过去几年里俄最高领导人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的雄心壮志并不相符。如今,谢尔久科夫的精兵简政已经摆出改革的架势,就看此后实施的效果如何了。

Saturday, October 11, 2008

末代沙皇平反与历史和解

末代沙皇平反与历史和解
张昕
《南方都市报》2008年10月12日

10月1日俄罗斯最高法院宣布,沙俄帝国最后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人在1918年被布尔什维克处决是政治迫害的结果,应该在法律上给予平反。

  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妻子及5位儿女,在十月革命以后被布尔什维克在俄罗斯中部的叶卡捷琳堡处决。苏联时期的官方叙事不仅强调末代沙皇统治的黑暗,也一直否认处决沙皇全家的决定是来自布尔什维克领导层的直接指示,因此与政治迫害无关。

  苏联解体之后,沙皇罗曼诺夫家族后裔,一直希望通过法律途径为尼古拉二世全家平反,但此前俄罗斯各级法院多次拒绝审理他们的请求。去年纪念十月革命90 周年之际,俄罗斯最高法院也宣布将不会为末代沙皇一家平反。但是本次最高法院的主席团,却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不仅接受罗曼诺夫家族后代为其先辈恢复名誉的请求,并且宣布沙皇家族是“毫无根据的迫害”的牺牲品。

  最高法院的平反判决,既不意味着沙皇后裔有权要回沙皇家族被苏联政府剥夺的财产,也不会对在俄罗斯恢复帝制有帮助,最重要的是这一决定的象征意义。1998年末代沙皇和他家人的遗骸,被下葬在圣彼得堡的彼得·保罗要塞,与历届的沙皇及其家人埋葬在一起。两年后,俄罗斯东正教会将尼古拉二世全家追封为殉教圣徒。而这次俄罗斯最高法院的平反决定,则是俄罗斯国家内部的一个分支,在政治层面对历史公案的又一个大胆表态。

  历史和解并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线性选择。如何处理沙俄历史和建立在十月革命基础上的苏联帝国的历史,是后苏联时期俄罗斯重新构建身份认同中最棘手、最复杂的选择之一。如果承认末代沙皇完全就是布尔什维克暴政的牺牲品,那么在红场上继续祭奠列宁遗体、在官方历史教科书中对斯大林时期大唱赞歌,就会碰到逻辑上的难题。这也正是在对沙皇平反的问题上,前总统普京和现任总统梅德韦杰夫都没有直接给出过任何评论的原因———尤其对前者而言,他对苏联帝国这个符号中的许多要素是不愿意放弃的。

  在一个相对开放的政治环境里,各种政治力量自然都会努力争夺对历史的解释权;但在俄罗斯社会对历史认同仍然高度分化的背景里,对历史解释权的激烈争夺还不会有一个简单的结论,更有可能长期存在的就是看似矛盾的政治符号、文化象征被迫并存,让各家都能找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年十二月党人受审时的法庭就在彼得·保罗要塞里,如今作为圣彼得堡市历史博物馆的一部分,那里树立着镌刻有所有十二月党人姓名的纪念碑,与当年镇压十二月党人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安葬地和纪念碑几乎就是一墙之隔。这样两个纪念符号如此近距离接触也好,最高法院在末代沙皇平反问题上的“出尔反尔”也好,恐怕都不能仅仅归结为历史的反讽:历史和解经常是需要遗忘和模糊处理的。

Thursday, October 9, 2008

SPS终于解散

SPS终于解散
张昕
《纵横周刊》2008年10月6日

10月2日俄罗斯自由派政党“右翼力量联盟”(俄语首字母缩写“SPS”)宣布解散。这个曾经在俄罗斯政治中风光一时的自由派政党将与另外两个成立不久的右翼政党合并组建新政党。此前,该党党首尼基塔·别雷赫因不同意党内领导团队作出的撤消与合并决定已经于9月26日宣布辞职并退党。

  成立于 1999年的“右翼力量联盟”曾经和“亚博卢”一起是俄罗斯自由派政治势力的中坚力量,党的创始人中包括了涅姆佐夫、盖达尔和丘拜斯等多名90年代政治中的风云人物。该党在成立后的第一次议会选举中曾成功获得8.6%的选票,在下议院(国家杜马)中占得32席。但是在此后的两届杜马选举中该党都没有能够进入杜马,最近一次2007年选举中选票更是没有超过1%,在俄罗斯政治生活中被彻底边缘化。

  此次SPS的解散自然是党内高层对党基本发展战略出现重大分歧的结果。包括代理党主席高兹曼在内的一部分人认为在目前的政治形势下,继续采取与当局对抗策略不合时宜,一种更加合作的态度才能保证党的长期发展。而将与SPS重组新党的两个小党(民主党和“公民力量”)也并不讳言这次的政党重组背后有克里姆林宫在协调。SPS一旦同意重组,在近期政府会免除该党在去年选举中欠下的六百多万美元的电视宣传费,中长期则为2011年重返议会提供可能。SPS中以别雷赫为代表的另一部分领导人则不屑成为克里姆林宫操纵的傀儡政党,力主即便是在体制外仍然要坚守自党的基本政治立场。SPS内部这样基本立场的冲突在去年讨论是否要参与由卡斯帕罗夫等人组织的“另一个俄罗斯”时已经表现出来,后来议会选举中的惨败终于把党推向解体。

  SPS未来的合作伙伴:民主党和“公民力量”都被广泛认为是俄罗斯政府授意成立的政党,未来三者之间的重组很有可能为克里姆林宫今后控制俄罗斯城市中产阶级提供新的可靠的政治组织——类似的策略在2006年三个中左翼政党组合成为目前的“公正俄罗斯”党中已经使用过。

  SPS的解散是自由主义在俄罗斯面临危机的一个缩写:自由派政党既无法摆脱和90年代改革经历的干系,又面临目前政权软硬兼施的打压,再加上各政治组织之间整合的屡屡失败,如“亚博卢”之类的政党重蹈SPS的覆辙也完全有可能。

警钟已经敲响

警钟已经敲响
张昕
《东方早报》2008年10月9日


最近,俄罗斯金融市场上演出的一连串好戏丝毫不比美国华尔街上的起伏跌宕逊色。

  自9月15日开始,俄罗斯两大主要证券交易系统——以美元定价的俄罗斯交易系统(RTS)和以卢布定价的莫斯科银行间货币交易系统(MICEX)——开始大幅下跌,在16日和17日两天内分别跌去约21%和25%的市值,并因跌幅过高被迫停盘。投资者和市场分析人士都开始担心 1998年的金融危机可能要重演。

  此后,总统梅德韦杰夫于18日宣布紧急援助措施:联邦政府将分两次拨款5000亿卢布(约197亿美元)稳定市场。于19日重新开始交易的两大股市又分别狂涨22.4%和28.7%,创各自单日涨幅的历史纪录,期间因涨幅过大有短暂停盘。

  俄罗斯政府救市措施的短期效果似乎比美国政府的救市措施要有效得多,加上俄政府的救市方案不需经过议会通过,至少在形式上说,俄罗斯政府的反应要比美国政府迅速得多,也没有出现类似美国那样在公共领域里针对救市方案各派争论不休的现象。

  但是我们也不能忘记,即便在股市回稳之后,其市值仍然不到5月份最高位时的一半。俄罗斯经济中的隐患没有因为俄罗斯政府救市措施即时奏效而消失。

  关于本次金融市场震荡的导因,各方争论的核心在于:究竟是美国金融危机所引发的全球股市震荡,还是8月份的对格鲁吉亚战争以及俄罗斯政府和西方的对抗态度要对股市波动负主要责任。

  如果比较过去4个月来俄罗斯股票指数和代表整个发展中国家股市的综合指数(MSCI)的变动,我们可以发现,前者的下跌幅度要超过后者的两倍,显示前者面临的风险超过了整个新兴市场的平均风险。这部分风险除了8月份对格鲁吉亚的战争以外,还可能包括今年7、8月间政府对煤炭和冶炼企业梅切尔公司的逃税、转移利润的指控以及英国石油公司所建立的合资企业TNK-BP在俄罗斯旷日持久的股东纠纷。更加根本的系统性原因,则是原油价格在7月达到147 美元一桶的最高位之后,已经在最近回落到100美元左右。无论是政治风险,还是国际能源价格风险,都是短期救市措施无法消解的。

  而从俄政府的紧急救市计划本身看,其中长期效应也并非没有令人担忧的地方。在近200亿的救市资金中,有一半将以联邦政府的“国家财富基金 ”(主要来源是石油出口的收入)购买部分企业股票的方式进行。这种方式自然立竿见影,但是这将提高目前俄罗斯经济已经非常高的国有资产比例。救市计划中另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俄央行对主要商业银行发放特别贷款。此举固然可以避免用纳税人的钱直接“托市”而引发种种争议,但又会在中期给俄央行的首要政策目标——控制通货膨胀造成巨大压力。

  和美国股市不同,俄罗斯国内公众对本国股市的参与程度很低,俄罗斯股市上外国资本或是本国资本“出口转内销”之后以外资身份投入的比例相当高。今年5月以来,俄罗斯股市的走低也和持续上升的资本外逃有关。在改变股市,乃至整个金融市场的融资结构,争取吸引更多长期稳定的投资上,政府在救市措施远之外还没有很明确的中长期计划。

  此次俄罗斯的金融动荡还远没有达到1998年金融危机的规模,俄罗斯政府应对市场动荡可调动的资源也远远超过10年前。但是它至少提醒人们,俄罗斯经济(尤其是金融市场)和世界经济的关联程度和脆弱程度可能超过此前的估计。美国次贷危机刚刚爆发之时,俄罗斯股市一度是全球表现最稳健的金融市场之一。包括俄罗斯最高领导人在内的不少政治人物都认为俄罗斯经济独立性较高,因此受外部市场的冲击较小,甚至认为俄罗斯最近几年的金融体系监管质量胜于美国,所以可避免美式金融危机的出现。但是,本轮的市场震荡多少给俄罗斯政府和财经界都敲响了警钟:98年金融危机的重演并非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