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24, 2012

俄罗斯入世不是终点

俄罗斯入世不是终点
《城市画报》201112
张 昕
历时18年漫长谈判,俄罗斯作为目前身处世界贸易组织之外最大的经济体终于在1216日正式与世贸组织签署协议书。俄国家杜马半年时间来审议协定书,此后俄总统如果最终批准预计俄罗斯将在明年67月间成为世界贸易组织正式成员国。
和中国的入世过程类似,俄罗斯入世谈判过程同样艰辛漫长。此间几次入世关键时刻都是欧美及其伙伴国对俄罗斯设置了需要不断克服的难点,跨越诸多政治障碍的难度可能远远超过纯粹的经济谈判。尤其是200506年间,在俄罗斯已经结束和146个成员国的双边协议之后,美国、澳大利亚和哥伦比亚的反对使得满怀信心在当年能加入世贸的俄罗斯再次铩羽而归。乌克兰在俄罗斯之前加入世贸也曾引起俄国内许多人的不满,认为这是美国用来回报对俄态度强硬的乌克兰总统尤先科的政治手段。格鲁吉亚在2009年取消自己和俄罗斯在2002年达成的协议,这样的做法在世贸历史上也鲜有先例。
在俄总统梅德韦杰夫发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等待了这么久加入世贸”这样的感慨之后,俄罗斯政府现在需要面对的是国内政治力量,以确保对外18年艰难谈判的成果能够顺利通过国内的政治过程:不同产业、地区和社会阶层面对加入世贸之后的再分配效应肯定会在政治体系中发出自己的声音。给定俄罗斯的经济结构,入世之后最大的直接受益产业将是能源、冶金和化工,部分的机械、大部分的轻工业和农业将是受直接冲击最大的产业。日用消费品和食品的进口价格将下降,进口产品的品种会有大幅度扩展。但是这些变化是更多直接转换成为消费者剩余还是被中间商获得,还要取决于俄罗斯本身国内体制。而长期对入世持保留甚至反对态度的俄罗斯国内金融业也有可能通过政治过程施加压力。
在近期结束的俄罗斯杜马选举中,原来占据7成议席的“统一俄罗斯党”的地位大大削弱,失去了可以单独修宪的23的多数,而席位数有大幅上升的俄罗斯共产党和公正俄罗斯党则都公开表示了将投入世协议的反对票。包括公正俄罗斯党党首米罗诺夫在内的政治人物都对入世对俄罗斯国内食品、农产品和传统制造业的冲击表示担忧,并且强调现在的谈判结果没有对特别需要保护的产业给出足够的缓冲期,同时在能源定价上俄罗斯也可能丧失现在享有的特殊权利,对国家的经济主权构成威胁。
由于新议会刚刚成立,对世贸协议的最终投票时间还没有确定。是在明年四月的总统大选之前还是之后进行投票,对投票结果也会有影响——毕竟普京本人曾把入世作为自己总统第二任期内一个重要的政策目标。和中国相比,俄罗斯入世谈判过程中媒体和公众的参与度相对较低,而明年的议会投票可能会引发关于入世利弊争论的新高潮。正如代表俄罗斯在协定书上签字的俄经济发展部部长纳比乌林娜所说:对于俄罗斯来说,入世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崭新的起点。这个起点也包括对俄罗斯国内公共决策和政治过程成熟度的考验。

俄罗斯大选:寡占体制能维持多久

俄罗斯大选:寡占体制能维持多久

2012-03-01 | 时代周报

3月4日的俄罗斯总统大选在即,各种证据都显示普京将赢得最终的胜利,而且很有可能第一轮就能胜出。虽然已经没有太多悬念,但是过去十多年时间里俄罗斯逐渐形成的“寡占稳定结构”在选举之后的前景却并不明朗。

在这一结构的顶端,是一个以普京个人为核心的七八个人的统治团队。这个团队并没有一个严格固定不变的边界,内部成员和最高领导人之间的关系处于高度个人化的状态。在政治、经济甚至文化(尤其是媒体)领域,它控制了独立攫取资源的渠道,其内部则呈现松散集体领导的特征。由此延伸出的一个规模约为数百人 的松散群体,则构成了俄罗斯广义的精英集团,主要的成员是大型国家企业的高级管理层、政府官僚体系中最高级别成员、主要统治政党的高级领导人,以及部分和 上述核心团队关系密切的私人资本家和文化精英。这个精英集团内部的合作、竞争、分化,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俄罗斯政治的基本走向,而且这种决定作用往往是通过 传统的选举和其他正式政治制度之外的“非正式渠道”展开的。

作为最高领导人,普京扮演的最重要角色之一就是仲裁和协调精英集团内部利益冲突,使得这样的矛盾冲突在蔓延到集团外部之前就得到有效调解—不管这样 的派系斗争是在能源部门和金融部门之间、军警安全系统的“强力部门”代表和司法系统之间,还是广义的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在精英集团之外,普京和他的核心 团队也尝试整合更多的力量。然而这个项目里最重要的环节—主导政党的建设还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统一俄罗斯”党既没有足够的基层党员基础可以自称“全民 党”,也没有清晰的意识形态指导足够代表特定的利益群体或者阶级。统俄党依然是一个高度维系在普京个人身上的政党,除了作为“选举的政党”在选举期间发挥 作用之外,它还远没有建设成为一个扎实的“议会中的政党”和“社会中的政党”。

寡占结构的政治经济结合体可以在相当时间内保持稳定,革命制度党统治下的墨西哥、苏哈托时代的印度尼西亚都是类似例证。而一旦国家全面性的危机结 束,“非常政治”转入“日常政治”之后,面对社会利益的高度分化,这样的结构往往要承受新的压力。在俄罗斯,精英集团控制了攫取资源的主要渠道,尤其是由自然资源带来的高额经济租金,同时过去十三年俄罗斯经济的强劲复苏也使得社会利益进一步分化。在人均收入持续增加和赤贫人口绝对数量持续减少的同时,不同 社会阶层之间的收入差距也在扩大,由此产生了一系列新的社会诉求以及不同诉求之间的冲突。

2011年年底议会选举引发的一系列反对普京、反对现政权的游行示威中,最集中的诉求就是要求公平选举和反贪腐,示威者的主体恰恰是过去十多年里收 入绝对水平有稳定上升的阶层(包括大量的新兴城市中产阶层):他们年轻,大多受过比较良好的正式教育,职业与庞大的国有经济没有关系,收入上也优于“平 均”意义上的俄罗斯人。现在的寡占体制已经限制了这些所谓“愤怒的城里人”进一步发展的空间。

如果说这个走上街头的群体是希望“日子过得更好”,那么处于俄罗斯社会收入最底层的阶层则更多希望“日子不要变得再坏”。这个阶层没有表达自己诉求 的渠道和机会,更不用说把需求转换成为现实政治行动的能力。“愤怒的城里人”希望看到一个“没有普京的俄罗斯”,要求寡占体制的全面改变,而身处最底层公 众的诉求更多的是针对具体的政策。因此,前者把反贿选、反贪腐和“没有普京的俄罗斯”之间完全画上等号,恰恰有可能削弱这些抗争运动的影响力,因为对于最 底层群体,反贪腐和公正选举的诉求并不重要,他们希望得到“日子没有变化”的结果恰恰倚重现在的寡占稳定体制。目前的反对派街头运动还没有能够把示威游行 纳入更有效的对于具体政策的讨论,除了通过数字游戏和不断创新的媒体攻势来显示自己的力量,是否汇合诸如极端民族主义、无政府主义等极端力量,争取吸纳那 些现在高度依赖国家体系的社会阶层—比如传统的产业工人和大部分的农民—是目前反对派主导的社会运动能否对寡占体制形成有效挑战的重要策略问题。

寡占稳定结构高度依赖统治精英集团内部的利益平衡,而在俄罗斯,这种平衡又高度依赖最高领导人个人的平衡能力和公众的支持率。当非正式的、基于个人效忠关系的信任逐渐蒸发,或者当不可预计的外部因素导致突然的经济衰退,其内部稳定就很成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普京和他的统治团队会对于任何低于六成的支 持率和得票率表现出高度紧张的原因—尽管对绝大多数国家的领导人来说,这样的支持率都是一个足以在睡梦中露出甜美微笑的成绩。

即将到来的总统选举最重要的意义已经不是决定最后的总统人选,而是通过选举产生的诸多信号是否可能形成对于精英集团和公众两个层面集体行动的新“聚点”。普京是否需要进入第二轮选举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这一次选举舞弊的程度有多严重?这些由最终选举折射出的信息,不仅关系到选举之后新总统个人的合法性基础,更有可能催生新的、事先人们完全没有预计到的集体行动,从而决定未来俄罗斯寡占体制还能稳定多久。

Friday, March 23, 2012

苏尔科夫的“戏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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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尔科夫的“戏梦人生”
张 昕
《东方早报》2012323
应中国政府邀请,俄罗斯副总理弗拉季斯拉夫·苏尔科夫将于3月23日至25日访华并出席中国“俄罗斯旅游年”开幕式。这位俄罗斯当代政治中最神秘、最激发人们兴趣的实权人物之一将第一次正式访问中国
现年48岁的苏尔科夫曾先后效力于俄罗斯三位总统,被媒体称为“普京理论体系的缔造者”“克里姆林宫的灰衣主教”。早年曾经梦想成为话剧导演的苏尔科夫在尝试过多个不同领域的职业后在上世纪90年代进入银行业,和包括霍多尔科夫斯基在内的诸多富豪建立密切关系,并逐渐找到了最能发挥自己才能的政治公关领域。他擅长开发各种创造性的公关攻势,而且以灵敏的嗅觉捕捉竞争对手的弱点,充分利用媒体打击对手。被称为“宠臣”的苏尔科夫可以根据主人的要求不断调整自己的策略,加之在整合政界和商界资源上能力出众,在90年代以来政治精英内部多次洗牌过程中始终没有倒台。
苏尔科夫于1999年加入当时叶利钦的总统办公厅,是后来决定提拔普京的背后人物之一。此后,苏尔科夫逐渐成为俄罗斯几任总统圈子内部、尤其是普京团队内最重要的意识形态缔造者。苏尔科夫的主要职责集中在重建和经营俄罗斯的公共政治空间:他通过各种干预方式介入政党制度的立法、微观调控选举过程、全面实行对媒体的软性控制。他是组建“统一俄罗斯党”、“公正俄罗斯党”还有包括“纳什”在内几个青年政治组织背后的主要推手。
苏尔科夫也是普京时代提出的最重要理论概念“管理民主”、“主权民主”的主要推动者。他在2006-07年间的几次重要讲话和发表的文章被认为系统阐述了以普京为代表俄罗斯统治精英的基本政治理念。在这些文案中,苏尔科夫重新界定和表达了俄罗斯统治精英心态的三个核心要素:对于政治完整性和集中权力的追求、政治目标的理想化和政治的个人化。对于具体的政治制度设计,苏尔科夫帮助推广的“主权民主”概念强调世界上没有彻底的自由,没有普遍意义上的民主,只有具体的反应了特定国家历史传统、政治文化和人民心态的具体民主形式,而现实中的自由总是“艺术性的自由”。 因为所有具体存在的民主形式都是被“管理”的民主,所以政治人物的重要职责在于如何影响公众使得他们产生身处自由的幻觉,尽管实际上他们始终都处于被管理状态中。
在天才操盘手形象背后的则是苏尔科夫同样复杂的个人世界。和俄罗斯当代诸多政治精英一样,苏尔科夫喜欢幻想自己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形象。他在业余时间写小说、剧本还有摇滚音乐的歌词,他的办公桌上和普京照片并列的还有美国饶舌歌手吐派克·夏库尔、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和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的照片。在盛传是他以笔名写的畅销小说《几乎为零》中,主人公是一个80年代后期对苏联官方说教感到绝望的带有嬉皮士气质的年轻人。小说描写了这个年轻人在移居莫斯科之后在不断的内心挣扎中逐渐成为手段狠毒的公关大亨的故事,这个故事多少也对应了苏尔科夫自己的经历。
俄罗斯长期的异议作家里蒙诺夫称苏尔科夫把俄罗斯政治转变成一个壮观的后现代剧场,在这个变化多端的政治秀场上作为导演的苏尔科夫不断尝试着新旧各种政治模型:一会儿支持极端民族主义团队,然后又可以迅速会见人权组织。苏尔科夫的策略是将任何反对势力长期置于一种猜疑和困惑状态,而这种现实的无可定义既是针对自己导演的这出戏,也是针对导演自己。这种后现代和威权政治操作的微妙结合导致一系列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利奥塔、福柯)等人的文本成为众多培训下一代俄罗斯政治操盘师课程中的新宠,不了解这样的背景我们恐怕很难想像杜马议员会在政治集会上不止一次地引用德里达和拉康,而“主权民主”、“管理民主”之类概念对传统主权、民主观念的挑战也饱含后现代意味。
在苏尔科夫帮助创建的这个后现代秀场里,导演或者公关经理能和任何一个有必要合作的权力中心进行合作:莫斯科的高级画廊可以在指导克里姆林宫的宣传影片的同时展出反政府的艺术作品;某知名导演可以在拍摄了讽刺普京政权的卖座大片之后又加入普京的政党;哪怕苏尔科夫本人也会写讽刺当下腐败的小说和摇滚乐歌词。苏尔科夫导演的秀场里里充满了各种面具和各种姿态,色彩斑斓但是除了对赤裸裸的权力政治与财富积累的追逐之外,核心价值的空洞无味正在日渐凸显。
在2011年底的议会选举中“统一俄罗斯党”表现不佳,苏尔科夫随后离开克里姆林宫、转任负责创新现代化的副总理。这个人事决定是否是为统俄党的选举失败找的替罪羊尚不可知。可以肯定的是,2012年总统选举前后的俄罗斯社会已经出现重大转变,对于改变过去十多年寡占稳定局面的呼声也日益高涨,往日政治秀的天才导演正是在这样的背景里被赋予了新的角色,他曾经擅长的公关策略、意识形态训导以及一切都是政治游戏的态度恐怕也需要相应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