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29, 2013

为自己掘墓的寡头

为自己掘墓的寡头 

张  昕 

财新《新世纪》 2013年第12期 2013年4月1日

俄罗斯商人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Boris Berezovsky)2013年3月23日于伦敦去世,死因不明。他曾经有过诸多“头衔”,如前苏联时期成绩显赫的数学家、俄罗斯的亿万富豪、克里姆林 宫“灰衣主教”、散尽千金慷慨资助人权民主的慈善家,又是俄罗斯媒体中的“窃国大盗”、普京和俄罗斯现政权支持者共同仇恨的对象……他无疑是俄罗斯上世纪 90年代最有影响、曝光率最高的公众人物之一,其经历丰富多彩,至少已有三部小说、一部电影以他的生平为创作素材。
  对很多人而言,别列佐夫斯基几乎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象征符号:混乱无序、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谎言、赤裸裸的赎买和欺骗。
  别列佐夫斯基1946年出生在莫斯科一个不起眼的犹太家庭,1968年大学毕业后成为一位出色的研究人员,后来获得数学博士学位,担任过俄罗斯 科学院管理研究所的系主任。一贯追求精致生活的他,在苏联政权对社会的控制出现了些许松动后,迅速放弃科研,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他在苏联体系内就体现出的 热情、能量和工作态度,使他在日后成为俄罗斯最出名的寡头。
  别列佐夫斯基的“第一桶金”来自1989年开始的拉达汽车贩卖生意,他和商业伙伴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的高通货膨胀及一系列欺诈手段,获得巨额利润 (生产方却由此陷入债务危机)。1994年到1997年间,他先后控制了俄罗斯最大的石油公司之一Sibneft以及俄罗斯航空公司的一部分,并组建了 ORT电视台。
  经济上的成功并不能让别列佐夫斯基感到满足。多年后他在访谈中曾经调侃,“赚钱是一种能力,但是很浅薄的能力,不需要太多智慧”。相对于后来被称为“寡头”的俄罗斯富豪群体的其他成员,别列佐夫斯基是惟一把财富和政治权力完美结合的真正意义上的寡头。
  在1996年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他牵头联合其他几位俄罗斯富豪达成共识,全面支持在总统竞选中处于劣势的叶利钦。在这个后来被称为“达沃 斯协定”的组织下,多名俄罗斯富商利用金融资源和媒体,帮助叶利钦创造了咸鱼翻身的奇迹,在第二轮选举中打败俄共候选人久加诺夫。由此,别列佐夫斯基进入 叶利钦周边实际掌握国家权力的小圈子(俄罗斯媒体中所谓的“家族”),并曾担任叶利钦手下的国家安全委员会顾问,甚至参与了俄罗斯联邦和车臣之间的停火协 议谈判。尤其是在叶利钦不能以正常面目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几年时间里,别列佐夫斯基成为克里姆林宫内廷政治和“家族”周边复杂权力关系中的事实上的核心和动 力源泉。
  此后他最重要的政治成就,是帮助叶利钦选择普京并协助其成为俄罗斯最高权力的继承人。然而,1999年他组织普京总统竞选的政党基础之时,恐怕 完全没有想到,仅仅一年之后,他就和自己一手造就的国家新领袖爆发全面矛盾,不得不逃去伦敦避难。普京上台三年内,叶利钦时代的寡头资本主义终结——寡头 集团中霍多尔科夫斯基入狱,别列佐夫斯基和古辛斯基逃离俄罗斯——开始向普京时代的“国家资本主义”过渡。
  无论人们如何评判他的政治业绩,别列佐夫斯基无疑是个聪明过人、满脑袋新主意的人。媒体描述其冷酷无情、精于计算、对金钱和权力贪得无厌,但他 又多次被比自己更冷酷、更精于计算的人“玩弄”和“背叛”。别列佐夫斯基曾经的商业伙伴阿巴拉莫维奇就是最出名的例子:过去几年内和别列佐夫斯基沸沸扬扬 的伦敦司法大战,让别列佐夫斯基仅律师费一项就花掉了超过1亿英镑,并且被英国大法官在判词中狠狠羞辱了一把:“我发现别列佐夫斯基先生作为一个证人不值 得尊重,完全不可信赖……他视事实为过渡性的、灵活的概念,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随时捏造。” 这种评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下俄罗斯的政治。
  2000年在伦敦得到政治庇护后,别列佐夫斯基一方面成了海外反对普京政权最具象征意义的人物,另一方面也被俄罗斯政府塑造成为黑暗混乱的90 年代的代名词,以及俄罗斯利益代表的各种正面符号的一个“反题”。他的名字和200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2005年吉尔吉斯斯坦“郁金香革命”、 2006年利特维年科中毒案等等事件联系在一起,如此之多的丑闻和阴谋,有时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中间有多少是真的。
  有传闻说别列佐夫斯基死前曾给普京写了一封寻求宽恕的信件,有人将这封信和当年布哈林在临死前给斯大林声泪俱下写的求饶信联系起来。不论这封信 的真实性如何,别列佐夫斯基的可悲之处在于,他最终被他自己参与缔造的体系彻底排斥和边缘化了。他为自己掘墓,成为了其一手打造的资本权力网络的牺牲品。

http://magazine.caixin.com/2013-03-29/100507825.html

Friday, March 22, 2013

俄罗斯对华关系中的变与不变

       
俄罗斯对华关系中的变与不变
张 昕
《东方早报》2013年3月21日​

中 国新任国家主席习近平将首站国外访问选择在俄罗斯,自然是对两国关系高度重视的体现,而中俄各界也都期待这次访问为两国关系注入新动力。但新任领导人出访 带来的新动力是推动双边关系的简单重复,还是带来有实质意义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俄罗斯对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地位的认知和对俄中关系的判断,这里就新世 纪以来俄罗斯上述认知领域内的“变”与“不变”做一简要总结。
   从俄罗斯自身出发,最稳定不变的是其国内精英在对外政策基本战略上的共识,其核心内容是:尽管实力已经不如苏联,俄罗斯仍然是一个大国,在国际事务中应 该扮演和美国类似的角色;俄罗斯因此继续坚持推动一个以大国为核心、由大国来维持基本秩序的国际体系,在这个体系里大国有按照自己意愿追求国家利益的自 由,同时在有限度的“势力范围”内尊重其他大国各自的重要性,并且保持大国之间的相对平衡。这个俄罗斯统治精英达成的战略共识在1990年代后期基本成 型,在普京时代其实并没有大幅度改变,普京所完成的主要是把该共识中的期待部分转换成了现实,而且中期内俄罗斯任何统治精英个人或者集团都很难单独脱离上 述共识。
  中期内另一个稳定的趋势是,俄罗斯外交政策在保持全球视野的同时,将持续受制于国内的两重冲突:一是俄罗斯国内公众和精英在界定后苏联后帝国的俄罗斯身份认同过程中的矛盾冲突, 二是俄罗斯的全球视野与实际能力之间的冲突。
   在上述外交战略的稳定共识基础上,俄罗斯对华认知最稳定的判断是视中国为自己追求多极世界过程中最重要的伙伴,把中美俄三边关系作为最重要大国关系的认 识基础也将不变。 而另一个稳定的事实和判断是:中国自1980年代以来的增长和扩张是以全面加入西方主导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为基础的,可以说是冷战之后 国际秩序重整过程中的最大赢家,基本是一个“维持现状”的大国。而俄罗斯则始终游移在融入和自我循环之间,俄国内精英对于这样的游移态度的存在也有清楚的 认识。
  在上述“不变”背后,和上世纪90年代末相比,甚至和签署《中俄睦邻友好合作条约》的本世纪初年相比,中国新领导人即将访问的俄罗斯在对华、对双边关系的认知和判断上又出现了一些微妙但是重要的变化,这些变化可能会影响到双边关系的进一步发展。
   最重要的变化是,过去十多年来两国之间出现了某种“不对称”发展态势。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经济强有力的发展和在国际事务中活跃但又相对低调的态势大大增 强了俄罗斯各界对于中国实力和发展前景的正面估计。虽然对于中国这样的发展前景对俄罗斯影响的判断有重大分歧,但是在俄罗斯精英内部第一次出现了如下共 识:作为一个成功转型的典范和潜在的超级大国,中国可能提供了现代化的另一种可能范例,因此也有必要质疑西方作为唯一的现代化典范和思想制度来源的认识。
   过去十多年在俄罗斯精英内部形成另一个新共识是:相比中国,俄罗斯在国际影响和经济发展上的表现相对落后,中美俄三个大国之间的关系中,和俄罗斯相关的 两边都在弱化,而且这种不对称在双边、地区还是全球范围内都有所体现。尤其在双边关系上,越来越多俄罗斯政经精英认为是中国更成功地将自己的议程施加到俄 罗斯这一边。
  从俄罗斯国家内部来看,过去十多年来以普 京为核心的俄罗斯政府所取得的成就更多是外部条件变化的结果,而不是基本战略的变化。同时,俄国内政治权力的集中意味着和1990年代相比,对外战略决策 的集中程度也更高。给定目前的俄罗斯政局,处于俄罗斯权力顶端这个核心集团对于中国的判断就是中期俄罗斯国家对于中国的政策取向,而且这个取向高度独立于 俄罗斯社会其他群体的意见。这个集团总体对和中国在政治和经济两个层面的合作持积极正面的评价。
   受此影响,俄罗斯国内关于“中国威胁论”的出版物过去十年间有所下降,俄罗斯地方政府对于中国的批评声音也在减弱。但同时,这个集团内部对于两国间经济 合作的结构性弱点也日益达成一致,认为当前的经济合作模式在中长期不利于俄罗斯的经济结构升级调整。进入新世纪以来,俄罗斯通过和中国合作成功地对美国和 欧洲施加了压力,但是两国之间自新世纪以来日益明显的不对称关系会让俄罗斯在国际关系中打“中国牌”的选择日益困难。这也是2013年中国处理中俄关系时 需要意识到的新背景和制约条件。
http://www.dfdaily.com/html/51/2013/3/21/964748.shtml

后查韦斯时代的俄委关系

后查韦斯时代的俄委关系
张昕
《东方早报》2013年3月11日

  委内瑞拉领导人乌戈·查韦斯的去世不仅对委内瑞拉国内政局影响深远,也让和委内瑞拉有密切往来的国家都开始算计查韦斯之后的委内瑞拉将如何调整和自己国家的关系,这其中也包括俄罗斯。
   在经历了2002年那场著名政变和2004年的全民公决之后,查韦斯在2005年开始全面实行他自称的“21世纪社会主义”政策,同时开始和古巴、玻利 维亚等拉美左翼政权组织针对美国和帝国主义集团的“善良轴心”。俄罗斯和委内瑞拉的双边关系的全面升温也开始在这个时段,尤其是在2006年美国开始对委 内瑞拉实施武器禁运之后。此后,委内瑞拉至少已经购买了价值44亿美元的俄罗斯武器,包括24架苏-30战斗机、50多架多种型号的武装直升机、12组地 对空导弹防御系统和10万支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2004-2011年间委内瑞拉军火进口中有近三分之二来自俄罗斯,委内瑞拉由此已经成为印度之后俄罗 斯武器第二大出口国。
   2010年4月俄罗斯总统普京第一次对委内瑞拉的正式访问又开启了双方以能源为主的第二轮经贸合作高峰。两国的石油公司将联合开发委内瑞拉北部储量丰富 的油田,为此俄罗斯公司将支付给委内瑞拉10亿美元的“入门费”;如果合作顺利俄罗斯企业还将追加10亿美元。双方还签署了在委内瑞拉建立核电站的谅解备 忘录。由此,俄罗斯换来了在自己传统势力范围之外的独立国家对自己重要外交政策的支持:委内瑞拉是除俄罗斯之外少数承认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独立国家地位的 国家之一。
   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和查韦斯领导下的委内瑞拉之间建立起亲密关系似乎完全合乎逻辑。查韦斯不遗余力地批评美国及其盟友,而委内瑞拉丰富的石油资源和相对 较低的开采炼油能力为俄罗斯在冷战之后重新进入南美洲提供了最好的机会,双方可以把经济利益和地缘政治目标完美结合起来。因此,查韦斯死后普京对他的正面 评价似乎不足为奇,他对查韦斯大加赞扬,称他是位“非同寻常的强人”,富有远见卓识,总是为自己树立最高的目标,对俄罗斯与委内瑞拉的关系做出了巨大的贡 献。同样似乎意料之中的还有俄共质疑美国是查韦斯癌症背后的黑手,以及俄共议员提议将莫斯科一条街道以查韦斯名字命名。俄罗斯药用和芳香植物所甚至表示, 如果委内瑞拉提出相应要求,俄罗斯能帮助保存查韦斯的遗体。该中心曾处理过列宁遗体,还对包括保加利亚、朝鲜、蒙古、捷克、越南一些国家领导人的遗体防腐 处理予以过重大帮助。
   但是,在上述看似完美和谐的地缘政治和经济技术双重结合背后,俄罗斯和委内瑞拉国家层面的“世界观”其实存在本质的差别。在双方领导人各自强调反对单极 世界的同时,查韦斯是公开以“革命”和“社会主义”为旗帜,反美、反帝和反资本主义对他来说至少在宣传口径上高度一致——虽然在操作上,这些口号并不妨碍 委内瑞拉仍然向美国出口大量石油。而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是个意识形态越来越淡化的国家,普京纵使反美情绪再强烈,也没有拿资本主义直接说事儿,对于查韦斯 积极倡导的拉美左翼联盟更从来没有直接的响应和支持。有了查韦斯这样的大嗓门硬汉在反美阵营前哨,俄罗斯则在幕后“韬光养晦”,只要有军火生意、石油买卖 做就行。因此,自己一方面保持相对“温和”的反美姿态,一方面扮演西方和诸如委内瑞拉、伊朗、朝鲜这些国家之间的协调人、中间人,这样的角色恐怕是让俄罗 斯很舒服的一个定位。为此,普京对于查韦斯这样老朋友的反帝反美口号是保持适当距离的。
   此外,俄罗斯和委内瑞拉都是冷战之后美国构建的主流话语体系中不能被完全归入所谓“自由民主”和“市场经济”行列的国家。不论是俄罗斯的“主权民主” “国家资本主义”还是查韦斯的“玻利瓦尔主义”,都试图提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政治经济观念、话语和政策制度。虽然从事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学者们已经知道很 多关于民主国家、自由市场经济体之间经济往来的规律,但是对这类国家之外的主体间的交流行为所知甚少。近期,包括“俄罗斯石油”和“俄罗斯天然气公司”等 在内在委内瑞拉有大量投资的俄罗斯国家企业,都在紧张面对因查韦斯去世可能带来的巨大投资风险。
  对于俄罗斯和委内瑞拉都存在的难题是,在各自批评那个更加强大的世界性话语、强调自身特殊性的同时,依据怎样的标准和规范、如何应对另一个同样自称“特殊”的个体。

http://www.dfdaily.com/html/51/2013/3/11/959166.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