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2, 2009

没有竞争的2012年

没有竞争的2012年

《周末画报》2009年9月
(原稿)

张昕

“我们之间在2008年有竞争吗? 没有,我们在2012年也不会有。”这是9月中在来自全世界的俄罗斯问题专家和媒体代表面前,俄罗斯总理普京回答自己是否会参加2012年总统选举时给出的答案。对于所有关注俄罗斯政治的人来说,所谓的“2008年问题”或者“继承人工程”之类在2008年选举时产生的热门名词好像还在耳边,一夜之间2012年问题又成为俄罗斯内外媒体追捧的热点新闻,好像2012年俄罗斯总统大选已经提前三年展开。

“2012年问题”的缘起

在最近举行的瓦尔代俱乐部年会上,俄罗斯总理普京被来自华盛顿的一名智库研究人员尼古拉-兹洛宾问到是否会参选2012年大选,以及届时将如何处理和现任总统梅德韦杰夫之间的关系。据兹洛宾事后的转述,普京说两人会考虑俄罗斯国内届时的局势、两人各自的状态和“统一俄罗斯”党的表现来作出决定,两人之间肯定会达成一致,因为两人拥有相同的政治观点。几天之后,兹洛宾又把同样的2012年问题提给了梅德韦杰夫。现任总统说:现在普京的支持率高于我,如果不是我们俩,其他人也会参与进来吧(指参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对某些事情达成一致。至于我自己的未来,我不会打赌;就好像我自己其实并没有计划成为总统,但是我现在成了总统。不管怎样,我对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生活很在意,所以我一定会自己做出选择。

两人短短的语义颇为含混的表态,都经由兹洛宾之口转述流传到了媒体和公众面前,随即迅速引发了对2012年权力交接的讨论。三种不同的解释迅速占据媒体的评论版面。

一,两人虽然言词闪烁,但是各自的表态已经显示:普京将回归政治权力中心,在2012年重归总统宝座。目前的俄罗斯宪法规定任何人不能连任两人总统,在2008年两任总统到期之时普京没有选择修改宪法,而是支持自己选择的候选人梅德韦杰夫参选。当时就有许多人猜测普京可能会计划在2012年回归总统宝座,甚至有可能最终担任四个任期的总统。考虑到下一任总统的任期已经由目前的四年延长到六年,如果上述计划实现,普京将担任俄罗斯总统长达20年。这在严格执行总统期限的国家里应该是一个新纪录了。

二、2012年的总统选举和相应的权力分配确实已经开始,但是并不是普京重回总统位置这一个确定的结果,可以推断的是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将继续下去。无论是“没有竞争”还是“达成一致”,如此话语背后的潜台词就是:不管结果如何,最高权力的分配是在“你我”之间进行。
在这两种解释里,通过一位美籍俄裔学者之口来对外散布两人的表态可能都是作为对于公众反应的一个试探。

三,媒体又一次过度解读了两位领导人的讲话,其实两个人所说没有任何新意,也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上的推论可以得出。面对来自媒体和专家们类似“狗仔队”式的追问,两位领导人只能略带无奈地以上述含混的方式来应对这样的问题。

什么样的“双头统治”?

在这次“2012年问题”讨论出现之前,媒体和分析人士——尤其是欧美媒体——更多的是把梅德韦杰夫和普京的“双头统治”置于显微镜下,时时刻刻在寻找两人矛盾和冲突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这种对“双头统治”的不稳定猜想基于如下假定:出身克格勃的普京代表了军事和安全部门人员组成的所谓“强力部门”派,强调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注重政府在经济社会中的地位,对于民权、自由等主题最多只报有工具性使用的态度。而梅德韦杰夫是真正的自由派的代表,对于俄罗斯发展前景有更符合西方价值观、更加现代化的认识。两人从基本政治观点到具体的政经政策上存在巨大差别,而目前俄罗斯政治主流就是两个集团对政策制定和资源分配的明争暗斗。2008年以来愈演愈烈的经济危机开始破坏这两个派别之间原本取得的微妙平衡,普京和梅德韦杰夫之间的“双头统治”关系进一步恶化,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梅德韦杰夫当政一年多来在几个重要政策领域的表现, 不难看出两者的基本政策没有太多的变化。

在外交领域,虽然梅德韦杰夫在外交场合最初给人更加谦逊和小心翼翼的感觉,远没有普京惯常的锋利言辞,但是在对美国和北约的关系上,梅德韦杰夫完全是延续普京时期的政策:最近奥巴马访俄以及随后双方在削减战略导弹上取得的最新进展更多是美国方面态度和偏好的转变,而奥巴马本人在取消了东欧导弹防御系统计划之后还特意强调这个决定和俄罗斯的影响没有关系,更多是美国自己对该项目得失考量有所变化之后的结果。

在处理和周边国家的关系中,梅德韦杰夫的表现也和普京不相上下。去年的俄罗斯-格鲁吉亚五日战争中,梅德韦杰夫以总统的身份显示出对军队和战局的控制,丝毫没有软弱的迹象。更有说服力的是梅德韦杰夫在今年8月中向乌克兰总统尤先科提交的一封公开信,在信中他宣布考虑到目前乌克兰国内的情况、尤其是乌克兰政府对俄的态度,他将暂缓派遣新任驻乌大使到任。此外,在信中梅德韦杰夫毫不客气地历数了乌克兰在对俄关系中的几大“罪状”:从对格鲁吉亚的武器支援到语言政策上对在乌俄罗斯裔居民的歧视;从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努力到对二战历史的“修正主义”解释。如此直接面对另一国最高领导人罗列罪状式的公开信以及信中使用的语气让很多人深感意外——似乎普京都不会选择如此方式来处理对乌关系。

在国内经济政策上,现在的分工当中,作为总理的普京对于具体的经济决策和实施负更多的责任。但是无论从财政、金融还是产业政策或是经济危机的处理上,两人的主张和措施都没有明显的差别。梅德韦杰夫执政之初大张旗鼓所提出的产业升级、减少对于能源资源的依赖、改善基础设施和增加智力经济的比重之类的措施,也都是普京在第二任期或多或少都提出了的。

在国内政局上,梅德韦杰夫的确有不少有别于普京的做法。比如,对于诸如“民主”“人权”的概念的倡导要比普京积极。更加具体的,今年3月梅德韦杰夫把自己和俄罗斯国内媒体的首次一对一专访“献给”了《新报》。该报一向以对政府严辞批评和犀利的新闻调查出名;在2006年女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被暗杀后今年初该报的另一名女记者和一名律师 又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暗杀。因此,梅德韦杰夫选择该报作自己的首次独家专访,被解读成是对开放媒体空间和人权事业的支持。梅德韦杰夫还很努力利用各种新媒体增加和公众的互动交流:他在克里姆林宫的网站上建立了自己的视频博客,在主要电视台开始了每月两次的周日晚间“与总统聊天”节目—— 颇有些罗斯福“炉边谈话”的味道。今年4月梅德韦杰夫在俄罗斯最红火的网络社区LiveJournal上又开启自己的频道,社区的成员可以在那里给总统留言提 问并参与讨论。而梅德韦杰夫和一些非官方组织和人权积极分子的会面以及对话记录也都开始出现在克里姆林宫的官方网站上,并不忌讳其中对政府的批评。这一系列举措让很多人对政治对话空间有所拓展感到乐观,甚至提出了“梅德韦杰夫式解冻”这样的提法 —— 把它和斯大林大清洗时代之后赫鲁晓夫的“解冻”年代相提并论。但是,这些更多是姿态性的对策离实质的变化还有相当距离:比如最近梅德韦杰夫公开表示目前恢复州长的直选不符合俄罗斯国情,仍然将继续普京任内确定的由总统推荐地方议会通过的方式。

最近另一个引起广泛关注的事件是梅德韦杰夫在俄罗斯一个主要的门户网站上发表的一篇题目“前进!俄罗斯!”的文章,对于目前俄罗斯的局势给出了严肃批评,指出“效率低下的经济、半苏联式的社会空间、未制度化的民主、不利的人口趋势、不稳定的高加索地区”是当前俄罗斯的主要问题。不少分析人士也从这样难得的对现状的全面批评中嗅出了梅德韦杰夫希望摆脱普京模式的努力。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的文章里,我们看到的最多也就是总结了梅德韦杰夫此前在各处曾经指出的俄罗斯目前面临的问题,文章对于导致这些问题症结所在和可能政策选择仍然讳莫如深。

由此可见,那种认为“双头统治”脆弱不堪的看法偏离了两位领导人之间的本质关系:两人之间不是严重的冲突和竞争关系,两人本质上来自同一团队——不要忘记当年普京刚刚把梅德韦杰夫提携到副总理位置上的时候,媒体几乎异口同声地判断后者将如何加强普京这个“圣彼得堡”团队的势力。如果把普京简单地归为“强力集团”的首脑,那就很难解释自由派核心人物库德林何以在他任期内一直得到重用,并在梅德韦杰夫上任之后开始把副总理和财长两个重任一肩挑。迄今为止,无论在经济领域还是政治领域,两个人的差别更多的是个人风格的差别而不是政策实质上的差别。梅德韦杰夫最近对政府在处理经济危机上的迟缓低效提出批评,这也被阐释成了他对普京间接表示不满。但是,在担任总理的将近一年时间里普京对自己领导的政府的批评其实更多、言词甚至更加激烈:两人如此类似的批评更多表达了作为最高领导人对于整个国家机器和官僚队伍行动不力的不满。克里姆林宫内部所谓两个团队和两个团队领导人之间的界限划分以及矛盾都被逐多媒体吹毛求疵的有意无意地放大了。

同理,政策选择的相似和延续也并不说明梅德韦杰夫就是普京的傀儡,在一个没有太深意识形态背景的政权里,两人其实都带有一定的技术官僚的特征,更多的是试图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而缺少系统宏观的政治规划。曾经被“统一俄罗斯党”推出大大炒作了一番的“普京道路”最终连普京自己都不承认,类似的情况很有可能发生在梅德韦杰夫身上。在这个意义上,普京所说两人能够达成一致其实合乎事实。

2012年问题正解?

说2012年总统大选由此已经拉开,恐怕是为时过早。两位领导人有太多现实问题需要解决,尤其是对内应对经济危机的影响——其影响程度远超过俄罗斯统治精英在危机初露端倪时的预期。 况且,给定目前两人这么高的民意支持率和“统一俄罗斯党”对于地方、联邦两级行政和立法体系的控制,很难想象有另一股独立的政治力量能够在2-3年内崛起并对两人和他们身后的团队构成直接的威胁。这个组合在2012年以某种方式继续目前的“双头统治”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从现在一直到2012年,“双头统治”将会利用经济危机加快联邦部门和州一级官员的“换血” 速度,包括加强对“党外人士”的“招安”,以行政替代政治的方式吸纳人才进入国家机器,挑战让两人都很头疼的、俄罗斯社会永恒的“官僚难题”。面对可能出现的治理危机恶化后来自一般公众的压力,梅普两人完全可以在中下层官僚里寻找“替罪羊”——在现今的俄罗斯,这一招可是比任何形式的改变“双头统治”的现状要容易施行得多。

土亚世仇和解:有限的一步

土亚世仇和解:有限的一步

《周末画报》200911月4日

诺贝尔和平奖对美国总统奥巴马的颁奖词中原本还可以多加一条:推动积怨多年的土耳其和亚美尼亚恢复外交关系。只可惜1010日在苏黎世土亚两国政府签署的恢复外交关系和开放边境两份协议来得稍微晚了一些。当然,这丝毫不会减弱这份协议本身的意义。

土耳其和亚美尼亚因历史问题积怨已久。 一战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血腥镇压谋求脱离帝国控制的亚美尼亚人,造成至少一百万人死亡。亚美尼亚一直认为土耳其所实行的应该定性为种族灭绝,而土耳其方面不仅对具体的死亡人数有异议,更否认种族灭绝的定性。

这次双方改变敌对立场有美国政策选择的大背景在。奥巴马在竞选过程中已经承诺上任后将对土耳其对亚美尼亚的种族灭绝作出官方表态,在意识到美国的坚定态度之后,土耳其希望通过和亚美尼亚改善关系来调和这个历史事件对于自己声誉的影响,同时恢复邦交、部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意味着土耳其和周边国家将不存在严重冲突,对于稳定自己在北约中的地位、推动加入欧盟都有正面作用。而亚美尼亚作为一个完全被周边国家包围的小国,正处于严重的经济衰退中,与土耳其边境开通之后可能获得的经济利益甚至超过土耳其从中的收益——毕竟海外亚美尼亚侨民反对和土耳其修好的声音不能解决亚美尼亚内部现实的民生问题。

土亚之间的协议如果能够通过各自的立法机构并最终付诸实施,无疑对于整个高加索地区的稳定都有重大意义。无论对于美国、欧洲还是俄罗斯,这个地区的稳定对于稳定从里海到黑海到欧洲的能源输送和包括两伊和俄境内的南高加索地区的地区安全也都会有所贡献。这也是美国、欧盟和俄罗斯三方都对促成土亚谈判成功积极投入的原因。

但是可能阻碍协议付诸实施的障碍还是不少。协议中的重要内容包括成立一个由双方成员共同组成的历史委员会,重新审查历史档案来对土耳其的种族灭绝问题作出最终的定性。如此的妥协并不能让双方都满意——尤其是亚美尼亚人历来认定历史事实确凿,他们怀疑土耳其希望通过这样的“修正主义”历史委员会为自己开脱罪名提供机会。同时,双边关系的发展还部分取决于第三国阿塞拜疆。 1993年出于对自己的长期盟友、穆斯林人口为主的阿塞拜疆的支持,在亚美尼亚占领了有争议的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之后,土耳其关闭了自己和亚美尼亚之间的边境。而此后15年里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关于纳卡地区的争议一直没有平息。在土亚谈判过程中阿塞拜疆一直表示:在亚美尼亚没有撤出纳卡地区之前,他们对土耳其与亚美尼亚恢复邦交表示强烈反对。就在和亚美尼亚签约后不到一天,土耳其总理还表示将把亚美尼亚从纳卡地区撤离作为执行土亚协议的前提条件。一种很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在土亚两国签署的两份协议中,土耳其议会将会无条件批准恢复邦交的协议,而把批准开通边境的协议和亚美尼亚撤出纳卡地区挂钩。 无论是纠结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问题还是和周边国家的地缘冲突都意味着,土亚之间的历史性协议还只是关系正常化进程中很有限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