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16, 2009

纪念俄罗斯休克疗法之父盖达尔

“事情的进展比我预期得要慢一些”

—— 纪念俄罗斯休克疗法之父盖达尔

网易评论20091217

两天前刚刚从图书馆里借来了俄罗斯前总理叶戈尔·盖达尔撰写的《帝国的崩溃》,才看了几页,就在网上看到盖达尔去世的消息,年仅53岁,不免让人扼腕叹息。

我自己在大学的经济学训练开始于90年代中。当时的中国的经济学界一边在热烈地争论各种改革战略模式,一边好奇而又不安地关注着北面的老大哥:那里一轮接一轮的急速变化常常让人感觉无从把握。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叶戈尔·盖达尔的名字就和“休克疗法”同时被我记住了。在之后的学习工作里,这个名字和跟这个名字相关的故事、争议以不同方式不断冲击着我对俄罗斯的认识:关于“休克疗法”、关于改革的政治经济战略、关于俄罗斯的前景命运和对中国前途的启发,所有这些都没法和这个名字剥离开。

职业经济学出身的盖达尔出名在政界:他在叶利钦的第一任政府里先后担任过从经济部长、财政部长、到副总理的要职。1992年下半年年仅35岁的盖达尔担任俄罗斯政府代总理,成为当时俄罗斯经济政策事实上的总设计师。他自己亲手挑选的一群年轻经济学家组成了90年代俄罗斯经济改革的最主要决策队伍,日后这个团队经常被人和智利军政府时期著名的“芝加哥小子”团队并列比较。在联邦政府不过两年左右的任期内,由盖达尔主持的经济政策主要包括物价改革、大规模削减国防预算和政府补贴、以及大规模私有化,也就是日后争议颇多的“休克疗法”中的宏观经济部分。1992年底面对一个对当时叶利钦政策非常不满的议会,盖达尔的总理提名一直没有通过,他最终作为政治妥协被叶利钦以切尔诺梅尔金所替代。

从联邦政府退出之后,盖达尔也尝试通过议会政治的道路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先后成为三个中右翼政党的创始人和核心人物。但是前两个政党在议会选举中的表现差强人意,第三个、也是延续时间最长的“右翼力量联盟”也在去年正式解散。印象中盖达尔的性格和形象其实并不太适合那种围绕着聚光灯和幕后交易开展的选举政治:他没有涅姆佐夫和卡斯亚诺夫那样的外表形象,不能像日里诺夫斯基那样靠口出狂言来博取选票,他也缺乏很强的组织斡旋和政治妥协的能力。一个带有公共知识分子情结、游走在学者和技术官僚之间的形象可能是对盖达尔的更好概括:也正因此,他在90年代中期开始党派政治尝试也不算成功。

盖达尔本人的这些气质多少可以代表他在90年代带领的那个职业经济学家团队的群像:对抽象意义上的市场有近乎宗教信仰般的坚定信念,对于苏联经济体制深恶痛绝;但同时对经济过程和市场机制的理解过于机械和简单;笃信技术精英对改革的决定性作用,常常把政治仅仅视为实现最优经济政策的绊脚石;书生义气意味着直言不讳、感怒感言,但有时也穷于政治策略而只能感叹生不逢时。

这种对于自己信仰的虔诚也体现在政治层面。在刚被叶利钦作为牺牲品踢出联邦政府不久,盖达尔在1993年的俄罗斯宪政危机中坚定地站在叶利钦一边,在当时形势完全不明朗的危急关头在电视上露面明确表达自己对叶利钦的支持。 而同样的信仰也决定了在三年之后,当叶利钦日益偏离盖达尔相信的正确路径时,盖达尔又毫不客气地写信给叶利钦要求他放弃竞选总统,尽管他知道自己的信已经于事无补。

盖达尔的经济政策直到今天还在被众人以各种方式解读、批评,但是在我的阅读范围里,没有任何人指摘过他的为人和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道德品质:“勇气”和“诚实”是最经常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形容词。和90年代与他合作过的许多人不同,盖达尔离开政界之后最终选择了回到他职业生涯的起点:过去几年他的正式身份一直是莫斯科的“转型经济研究所”所长。这个历史不长的机构在他领导下也已经成为目前俄罗斯首屈一指的经济学教学、科研和政策咨询机构。当年和他合作过的团队成员有不少后来卷入各种政治和经济丑闻:叶利钦和他家人自不用说,当年私有化方案的具体负责人、现在俄罗斯国家纳米技术公司的总裁丘拜斯常常被媒体列入带有强烈负面色彩的所谓“寡头”行列;另一位重要人物、曾经担任副总理的费奥多罗夫则是在私营企业、国有企业和政府部门之间多次转换身份,也曾遭受受贿指控。盖达尔回忆自己对于手下团队人员的选择不仅仅要看他们对于宏观经济的理解,个人品格也起到同样重要作用。虽然现在看他亲手挑选的合作者未必都能达到他当年持有的道德标准,至少他自己可以说是问心无愧。正因此,他对自己在离开政府之后没有选择从商赚大钱给出的解释是:哪怕自己的钱来路没有问题,一个腰缠万贯的盖达尔对于俄罗斯的民主来说是一种耻辱。那个年代出来的俄罗斯公众人物里有底气说这样话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历史不能重复,我们不能确定地知道,究竟是苏联体制积累下的矛盾太过深重、苏联解体前后的政治制约太过顽强,还是历史为盖达尔提供的所谓“机会窗口”太过局促,导致盖达尔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实施经济改革政策。在对90年代自己经历的动荡岁月的回忆中,在无数次的采访和学术讨论中,盖达尔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处于革命性变革过程中的政府的致命弱点与多重约束,肯定在那样的背景下俄罗斯没有以流血革命的方式完成转轨的成就——他曾化用列宁名篇《国家与革命》为他的一本专著起名《国家与演进》。对盖达尔而言,更多的遗憾——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休克疗法之后“事情的进展比我预期得要慢一些”。

在一个经济学晚辈眼里,我觉得盖达尔和他代表的那个经济学家团队最欠缺的恰恰是对这个“进展”过程的认识。就好像对他自己来说,如今夺走他生命的疾病其“进展”可能也只是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快了一些而已。我一直怀疑他们所接受的苏联时代经济学教育,那种计算机社会主义、对于社会进行全方位工程式管理的经济哲学相当程度上决定了盖达尔那一代人对于市场和资本主义的想象和认识:只不过无所不在的有序规划控制从当初的政府被他们转移到了一个想象中的、叫做“市场”的地方。对于所有希望理解这个经济“进展”过程 —— 而不仅仅是一个想象中的终极结果 —— 的人来说,叶戈尔·盖达尔,这个有勇气又诚实的俄罗斯经济学家留给我们太多必须继续追索的问题。

Sunday, December 13, 2009

两个《高加索的囚徒》

两个《高加索的囚徒》

张 昕


《东方早报》2009-12-14


北高加索地区冲突再起的日子里,重温一下以《高加索的囚徒》为题的几部俄罗斯文艺作品很合时宜。手头有的是列夫·托尔斯泰发表于1872年的小说和 谢尔盖·鲍德洛夫导演出品于1996年的同名电影。两部同名作品的基本故事情节都脱胎于普希金的诗体小说《高加索的囚徒》:前往高加索地区参与战事的俄军 士兵被当地人俘虏扣为人质,最终从绑架者手中逃脱。虽然标题相同,但稍作一番比较,不难看出这两个版本《高加索的囚徒》之间的微妙差别。

  直接参与过沙俄对高加索战争的托尔斯泰是在19世纪俄罗斯帝国对外扩张的背景下写作这部小说的。在他的笔下,高加索是俄罗斯想象中“蛮荒”和 “自由”的象征,是一片等待着俄罗斯文明征服的神秘土地。高加索蛮族的落后、野蛮,正好以“他们”的形象帮助俄罗斯人找到了定义“我们”的标杆,也为俄罗 斯对高加索的武力征服和政治统治提供了正当性。在接受这样如今我们称为“东方主义”的视角上,普希金也好、托尔斯泰也好,都未能免俗。

  在托尔斯泰故事里,被俘的俄军士兵日林丝毫不掩饰对俘虏自己的蛮族人的厌恶:他不断抱怨他们身上有难闻的气味、粗鲁没有教养、不会俄语,甚至对 他们都笼统地以“红脸鞑靼人”来称呼——尽管这些人其实跟鞑靼人并没有关系,不过对作为俄罗斯人的日林而言,高加索人和鞑靼人一样都不过是野蛮的外族。

  而日林自己虽然是被俘虏的囚徒,却在故事的每一个环节上都体现出聪明智慧:无论是最初在赎金问题上与“红脸鞑靼人”的斗智斗勇、还是心灵手巧地 修复了“鞑靼人”的手表、甚至最后治好了一位“红脸鞑靼人”孩子的疑难病症。然而,在他和囚禁自己的敌人之间似乎逐渐建立起的信任背后,读者不难看出这一 切都是日林设计的一个“局”: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最终逃脱。而最后日林和伙伴成功逃脱的结局也预示:作为更加聪明、果敢、更有文明的俄罗斯人注定要征服高 加索。

  在托尔斯泰发表这部小说120多年之后,当谢尔盖·鲍德洛夫在托尔斯泰的故事中寻找灵感时,沙俄帝国、苏联帝国都已经崩溃,作为帝国崩溃后遗症 的第一次车臣战争硝烟未尽。鲍德洛夫故事中的主人公虽然保留了托尔斯泰小说中的原名,但他早已不是托翁笔下大智大勇的俄罗斯英雄,而是一个对于战争的意义 没有任何概念的新兵蛋子。面对战争,电影里的日林更像是一个无辜的外来者,只是偶然地“闯入”了这场冲突。对于自己的敌人,电影里的日林从来没有根深蒂固 的厌恶与仇视,甚至在关押过程中和扣他为人质的主人的小女儿之间产生了细微的情感变化。同样是修表的细节,电影并没有把这描写成日林精心安排的逃离计划中 的一部分,而仅仅是他消磨时间的方式而已。而电影中日林的囚友萨夏已经不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个慵懒无用的旧贵族军官形象,而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俄军老兵油子: 他机敏、干练、残忍、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对于杀戮也早就习以为常。这一个似乎象征了苏联在高加索地区形象的人物和日林正形成鲜明对照。

  由此,鲍德洛夫的电影对于托尔斯泰那样东方主义的叙事给出了完全的颠覆,这背后有鲍德洛夫对苏联时代民族政策的不满,也是像他这样的俄罗斯人文 知识分子受现代文化多元主义思潮影响之后的一个表态。然而,电影最后的结局在纯粹的戏剧效果之外,似乎还有些许悲观和无奈。当关押日林的车臣主人在获悉自 己作为俄军俘虏的儿子已经被杀之后,提枪把日林押解到村外,观众都以为日林将性命难保。不料,主人却在“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感叹中将日林放生。就在一个大 团圆结局呼之欲出的当口,鲍德洛夫却又安排前来报复的俄军飞机从日林头上呼啸而过,想要阻止飞机轰炸车臣人村落的日林,却只能仰望机群绝望地挥手高呼。

  通过如此的影片结局,鲍德洛夫是否在暗示:超越托尔斯泰的东方主义视角是必需的,但是文化多元、宽容、政治承认之类的口号似乎不能解决人与人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的敌意和沟通困境——正如同我们在近日的北高加索地区所观察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