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4, 2012

从仲裁者到政治家


从仲裁者到政治家

张 昕

《东方早报》2012510

对于刚刚就任俄罗斯新一届总统的普京,今后六年应该不会是2000年到2008年的简单重复。俄罗斯社会过去二十年的结构性变化是包括普京在内的俄罗斯统治精英必须面对的现实,普京前两任期间的一系列政策和基本治理方式未必继续适用,而普京个人也需要适当调整自己作为最高领导人的定位。

如果放长眼光看,过去二十年私有经济和民主政治的引入构成了俄罗斯社会迅速分化的基础。转轨初期的大规模私有化和叶利钦时代国家的干预,使得苏联末期的政治权力通过设租寻租迅速转换成为市场竞争中的新特权地位,一个后苏联时期的政经精英阶层开始形成。进入新世纪以后俄罗斯人均收入明显上升的同时,政治精英和经济精英日益呈现相互重合的特征,其规模进一步集中,控制资源上的优势也进一步扩大。经济领域内资本和劳动之间的收入差别、种族民族和性别间的收入差别也在不断拉大。

如此的社会分化也得到了普京政策的有力推动。在被媒体经常曝光的约束和调整大资本和不断中央集权之外,普京在前两任期间通过的一系列构建资本主义基础的重要政策法规却经常被人遗忘:2000年通过了出奇慷慨的13%的单一所得税、2001通过进一步便利土地私有化和土地交易的土地大纲、进一步自由化劳动力市场的劳动法、此后推行降低企业为社会福利上缴的税收比率的政策、2005年开始实施对实物福利补贴和住房分配一次性买断的市场化方案——最后这项措施曾经引发了俄罗斯自90年代以来规模最大和地域上分布最广的一轮社会抗争。

在资本化深入和社会分化加剧的同时,2000年后这一轮经济稳定时期也开始塑造俄罗斯中产阶级的形象,尤其强调这个阶层在成熟资本主义社会中稳定器的功能。和近年美国社会中关于中产阶级空洞化形成的共识不同的是,俄罗斯社会对所谓中产阶级无论在操作定义和估算结果上都远没有达成共识。作为被构建的社会认同和阶级属性,俄罗斯中产阶级不仅远没有起到“稳定器”的作用,而且在去年年末开始的以反贪污、公正选举为诉求的新一轮社会运动中,这个阶层恰恰表现出对改变现状最强烈的动力。

在经济资源充裕的时候,俄罗斯政府有相当余地缓解全面市场化带来的冲击,能源出口换来的巨额财政盈余也确实成为俄罗斯抵御2008年经济危机的主要基础。但今后六年俄罗斯政府要面对的是经济增长放缓和资源约束加剧的事实,当国家面临不同社会集团的经济要求时,激烈的政治斗争不可避免。此前十年间俄罗斯国家和社会各主要阶层之间形成的潜在的社会契约也必将承受新的压力,分配问题和围绕产业升级的所谓“现代化”政策的分歧会进一步政治化。如何在维持公共支出和福利政策以有效消减资本化对于社会负面冲击同时又有效推进产业调整,而且还不过多触动现有精英阶层的既得利益,这是今后几年普京和他的核心团队需要应对的最主要挑战。

普京在自己第一任期的前三年更多地是倚重设定一般规则的工作手段,从2003后半年开始他开始更多直接介入不同的利益冲突,并且有意识地设立并行于已有正式制度、有时候是冲突性的行政决策和执行机构,比如总统办公厅的实际权限不断扩张,几乎形成另一个内阁,还有在检察院体系之外建立的新的独立调查委员会。2003年以后俄罗斯联邦政府成立的一组特殊的国家公司和最近准备成立的“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发展国有企业都是依照特别立法成立的几乎不受其他机构监管和约束的独立王国。这些在现有正规体系之外设立的结构曾经有效强化了总统个人和总统周围核心团队作为矛盾冲突最终裁决者的地位,但在今后资源匮乏、社会分化进一步加剧、社会分配日益政治化的新形势下,恐怕会起到负面作用。新总统就职典礼前一个周末发生了一系列反对普京的示威游行,其主要的象征意义倒并不在于显示了反对普京的力量有多壮大——这些游行示威的规模仍然相当有限——而在于示威参与者出现的极端化倾向,而俄当局也表露出进一步使用暴力手段的意愿。这对于普京政府今后六年的治理并不是一个正面信号。

所以,普京个人和他的核心团队需要调整策略,淡化曾经扮演的利益冲突最终裁判人的角色,而适当恢复2000年到2003年间的做法:更注重对于一般基本规则的制定,适当脱离对具体事务对错功过的判断、减少在现有正规体系之外特事特办的行为风格;同时在选举周期、电视扣应节目之外进一步开放和社会各阶层更常规的对话渠道。在俄罗斯经济资本化和社会分化加剧面前,普京和俄罗斯政治精英不能简单地把资源分配这一艰难的选择完全推向所谓中立自由的市场,而放弃推动政治协商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普京今后六年需要从仲裁者转变成一个多元社会里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家。